兴庆宫，花萼相辉楼。
暮色褪尽，万盏宫灯次第点燃，将这座皇家御苑映照得如同九天仙阙坠落凡尘。金碧辉煌的殿宇飞檐下，琉璃瓦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汉白玉的御道两侧，金吾卫甲胄鲜明，肃立如林，戟戈在灯火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沉檀的馥郁、珍馐佳肴的诱人香气，以及一种紧绷而盛大的、属于帝国心脏搏动的声响。
万国使节，身着各色奇装异服，或高鼻深目，或虬髯卷发，在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下，带着或敬畏、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鱼贯步入这象征着东方至高无上权力与富庶的殿堂。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清越，自殿内深处隐隐传来，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名为“升平”的巨网。
楼阁高处，专为此次盛宴辟出的观礼雅阁内，沈砚与林岚并肩立于雕花木栏之后。沈砚一身深青色常服，腰悬双鱼符，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的恢弘场面。林岚则换上了一身宫中女官制式的藕荷色襦裙，发髻简单绾起，几无钗饰，唯余一双清眸，在辉煌灯火映照下，比星辰更亮，专注地投向那灯火最为炽亮、红毯铺就的中央舞池方向。
“灯火煌煌，万邦来朝，何其盛也。” 沈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然若无你力挽狂澜于尚衣局，若无那‘定风清髓饮’锁住毒厄，今日此楼，恐已是风雨飘摇，国体蒙尘。”
林岚的目光依旧锁定舞池，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金石般的坚定：“职责所在，岂容有失。毒珠遗祸，舞姬无辜，霓裳羽衣，本不该染血。今日，不过是拨乱反正，还其本来面目。” 她顿了顿，侧首看向沈砚，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那些姑娘…可都安置妥当了？”
“放心。” 沈砚微微颔首，宽大的袍袖下，手指不经意地拂过林岚垂落的手背，带来一丝安抚的暖意，“尚药局专辟静室，孙奉御亲自看顾，药膳调理。虽髓海之损需时日将养，但性命无虞，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圣上亦有旨意，厚恤抚慰。”
“如此便好。” 林岚紧绷的肩线终于稍稍松弛，轻轻吁出一口气。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舞池，那空旷的红毯，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恰在此时，内侍监尖细悠长的通禀声穿透鼎沸人声，响彻大殿：“圣——人——驾——到——！”
刹那间，所有喧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戛然而止。殿内殿外，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俯身下拜，山呼万岁之声震彻云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玄宗李隆基，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通天冠，在高力士等近侍的簇拥下，龙行虎步，登上御座。他面容威严，目光扫过匍匐的臣民与使节，最终在那流光溢彩的舞池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抬手：“众卿平身。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朕心甚慰。今夕良辰，当共赏我大唐天宝物华——霓裳羽衣！”
“奏乐！起——舞——！” 高力士清越的嗓音紧随其后。
原本清越的丝竹之声骤然一变！钟磬齐鸣，鼓点深沉而富有韵律地敲击，如同远古的心跳；琵琶轮指急拨，似珠落玉盘；箜篌清音流淌，如月下清泉。宏大、神秘、华美而略带异域风情的乐声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将所有人的心神牢牢攫住。
就在这令人屏息的乐声达到第一个高潮时，舞池四周的灯烛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光芒骤然向内汇聚！
十二名身着全新霓裳羽衣的舞姬，如同自月宫谪落凡尘的仙子，随着乐声的流淌，轻盈地滑入舞池中央！
刹那间，满殿寂静，唯有乐声流淌，无数道目光凝固在那片流动的光华之上。
那已非人间衣物所能形容！金线在舞动的瞬间，化作流淌的星河，银丝勾勒的云纹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灯下舒展翻腾。各色珍稀宝石镶嵌其间，随着舞姬每一个曼妙的转身、每一次轻盈的跳跃，折射出七彩迷离、变幻莫测的虹光，点点碎芒泼洒开来，如同将漫天星辰揉碎了洒向人间。最令人心醉神驰的，是那些来自孔雀、翠鸟、天鹅的羽毛，它们不再是死板的装饰，而是活了过来！随着舞姿的韵律，长长的孔雀翎优雅地摇曳，带起如梦似幻的流光尾迹；细密的翠羽在急促的旋转中簌簌轻颤，仿佛碧波荡漾；天鹅的翎羽则在舒缓的伸展中，呈现出圣洁无瑕的柔光。
舞姿更是前所未有！既有盛唐宫廷舞的雍容典雅、大开大合，又融入了充满生命力的西域胡旋元素。长袖翻飞如云霞舒卷，纤腰急旋似弱柳扶风，足尖点地若蜻蜓掠水。时而聚合如盛开的牡丹，雍容华贵；时而散开似纷飞的蝶群，灵动翩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指尖的颤动，都与那流淌的乐声、身上流转变幻的羽衣光华完美契合，演绎着月宫仙子的清冷、云中漫步的飘逸，以及盛世大唐包容万方的磅礴气韵！
整座花萼相辉楼，陷入了一种近乎窒息的震撼与沉醉之中。各国使节早已忘却了身份与矜持，个个伸长脖颈，张大了嘴巴，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叹与迷醉。波斯使节手中的琉璃杯倾倒了美酒而不自知；吐蕃使臣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喃喃自语：“天神之舞…此乃天神之舞啊！” 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宰相张说，也忍不住捻须颔首，低声对身旁的同僚叹道：“此舞此衣，经此一劫，竟更胜从前！恍若凤凰涅盘，浴火重生！天佑大唐！”
御座之上，唐玄宗李隆基挺直的背脊，在目睹羽衣流光与舞姿惊鸿的刹那，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连日笼罩眉宇的阴霾与沉郁，如同被这璀璨的华光与生命的律动瞬间驱散。他紧抿的唇角终于缓缓向上扬起，最终化为一个真正舒展、开怀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帝王的欣慰，有对国威重振的满意，更有对那两位立于雅阁之上、力挽狂澜之人的激赏。他甚至微微侧首，对侍立在侧的高力士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高力士垂首，目光锐利地扫过沈砚和林岚所在的雅阁方向，脸上也露出了然与恭敬的笑意。
一曲终了，舞姿定格。十二位舞姬如同十二尊完美的玉雕，保持着最后的曼妙姿态，羽衣上的流光缓缓沉淀，却依旧散发着动人心魄的魅力。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发自肺腑的赞叹与欢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大殿！
“彩——！”
“神乎其技！美轮美奂！”
“大唐气象，万世永昌！”
山呼海啸般的赞誉声中，雅阁之上，林岚一直紧握栏杆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掌心微湿，留下浅浅的印痕。她侧过头，正对上沈砚凝视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依旧，却卸去了连日来的沉重与锋锐，如同冰封的湖面在春日暖阳下悄然融化，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如释重负的暖流，以及毫不掩饰的赞许与骄傲。
“幸不辱命。”林岚的唇角，也终于扬起一丝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如释重负，亦带着几分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满足。
沈砚没有言语，只是极轻、极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下方沸腾的人群，越过那依旧沐浴在荣耀光华中、象征着大唐无上尊严与重生的霓裳羽衣，最终投向灯火阑珊处，宫墙之外那片未知的、等待着他们去劈波斩浪的茫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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