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一月中旬,初冬的寒意终于翻过了巍峨的黄山山脉,像是看不见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进了歙州城。
风里带了湿气,吹在脸上像把钝刀子在磨,又冷又硬。
刺史府后院的那几株百年银杏,叶子落了一地,铺得满庭金黄,却又被清晨的寒霜打得有些发白,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透着一股子萧瑟的冬味儿。
然而,一帘之隔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两尊半人高的雕花铜炭盆摆在角落,那是钱王闻听信、抚大捷后,随贺礼一道送来的稀罕物。
盆里烧的虽不是那金贵得令人咋舌的银丝炭,却是歙州本地烧制的精炭。
这种炭火硬、耐烧,虽偶有一丝微烟,却带着股好闻的松木香气。
炭火烧得正旺,泛着暗红的光,将那股子无孔不入的湿冷死死挡在窗外。
刘靖卸了一身杀伐气,穿着件宽松的靛蓝湖绸常服,正盘腿坐在一张黑漆螺钿的软榻上,身后垫着个大迎枕。
他手里拿着一只小摇鼓,却没摇,而是任由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儿挂在自己身上。
“爹爹,爹爹!”
“爹爹!雪团儿不理我!”
小桃儿撅着嘴,手里的小鼓“咚咚”作响,试图引起那只半岁大的白猫注意。岁杪则跟着姐姐一边叫唤,一边咧着嘴傻乐。
那白猫通体雪白,唯有耳尖带着一撮黑毛,生得极为漂亮。
此刻它正懒洋洋地趴在锦被上,眯着鸳鸯眼,尾巴尖儿偶尔扫过岁杪的小手,算是敷衍的回应。
“它那是困了。”
刘靖笑着揉了揉岁杪的脑袋,眼底满是慈爱:“像你一样,吃饱了就想睡。”
“我才没有睡!”
岁杪抗议,一头扎进刘靖怀里乱蹭。
一旁,大女儿桃儿已经像个小大人似的,正学着母亲的样子,拿着一块裁剪剩下的碎布头,笨拙地给雪团儿盖被子。
崔莺莺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手里绣着个荷包,针脚细密。
她偶尔抬头,看着父女三人闹作一团,嘴角便噙着一抹温婉的笑意。
夫君此次回来,短期内不会再领兵外出,也不知这段时日能否怀上夫君的孩子,生一个如桃儿、岁杪这般可人的小宝宝。
钱卿卿则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拿着一把银剪子,正修剪一盆刚送来的水仙。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的袄裙,显得格外娇俏。
“夫君,张嘴。”
钱卿卿剥了一颗黄岩蜜橘。橘皮刚破,一股凛冽的清香便在暖阁内散开,冲淡了炭火的燥气。
她剔净了橘络,那手指白得跟葱根似的,捏着金黄的果肉递到刘靖唇边:“这可是父王特意让人送来的果子,妾身尝过了,比咱们这儿的甜些。”
刘靖张口吞下,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炸开。
“确实甜。”
刘靖点头,目光扫过屋内的妻妾女儿:“不过,也没这日子的滋味甜。”
崔蓉蓉闻言,放下手中的针线,嗔了他一眼:“夫君如今是越发会说话了,也不知是在哪学的这油嘴滑舌。”
刘靖大笑,伸手将两个女儿搂紧了些。
这一幕,静得让人想把时间拴住。
外面的世界是金戈铁马,是权谋算计,是流血漂橹。
但这方寸之间,却是他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间烟火。
……
入夜,风雪渐起。
卧房内红烛燃尽半截,烛泪堆叠。帐幔低垂,掩住了一室旖旎。
云雨初歇,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甜香。
崔莺莺云鬓散乱,几缕发丝被细汗黏在脸颊上,带着未褪的红晕,慵懒地伏在刘靖怀里。
她手指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夫君……”
她声音软糯,带着几分事后的娇憨,却又藏着身为正妻的操持与试探:“奴瞧着小铃铛那丫头,这几日伺候夫君愈发尽心了。”
“哦?”
刘靖闭着眼,大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后背:“怎么说?”
“那丫头今年也及笄了,身段模样都长开了,是个美人胚子。”
崔莺莺抬起头,下巴抵在他胸口:“而且她也是个贴心体己的,这几年在府里,眼里只有夫君一人。
夫君若是……”
刘靖睁开眼,捉住她乱动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失笑道:“你这脑袋瓜里,整日就琢磨着往我房里塞人?”
“怎么,嫌我这几日不够卖力?”
崔莺莺脸一红,啐了一口:“奴是说正经的!”
“你是做大事的人,身边总得有几个贴心人伺候。小铃铛知晓根底,总好过外面那些不知底细的……”
“好了。”
刘靖反手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那丫头在我眼里,跟桃儿她们玩的狸奴没两样。”
“是个空心竹,孩童心性,还没开窍呢。”
“再说了。”
刘靖看着她的眼睛:“这府里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操持,我要是一房接一房地纳,后院乌烟瘴气,你还得费心去管,我不想要你那么累。”
“我是个男人,也有七情六欲,但绝非那等贪得无厌的登徒子。”
“过几年再说吧,我不急,你也别急。”
崔莺莺心中一暖,眼眶微热。
她知道,这乱世之中,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能顾及正妻感受、不愿让后院起火的男人,却是凤毛麟角。
她抿嘴一笑,在他怀里蹭了个舒服的姿势,心满意足地睡去。
……
翌日。
天刚蒙蒙亮,歙州城还在薄雾里沉睡,偶尔传来几声卖早点的吆喝声,显得格外清冷。
刘靖在崔莺莺的伺候下,穿上那身象征权柄的紫袍。
这袍子是新做的,料子是上好的蜀锦,针脚细密。
但他腰间没系文官常束的玉带,而是扣上了一条磨得发亮的蹀躞带。
那皮带上挂着解锥、火石袋、小刀等什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紫袍显贵,蹀躞藏锋。
这身打扮,透着股“马背天子”的剽悍劲儿。
“那银丝炭虽好,却太贵。”
临出门前,刘靖整了整衣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炭盆,随口吩咐道,“回头跟管事说一声,往后府里不用采买银丝炭了,就用本地的精炭。”
“省下来的钱,让管事给城外伤兵营多添几床厚实的絮被。”
“入了冬,他们的伤口最怕冻,一冻就容易烂。”
正在为他挂玉佩的崔莺莺手微微一顿,随即眼波温柔,轻声道:“奴省得。”
“夫君放心,昨日奴已经带着姐姐她们,给伤兵营缝制了一批膝裤,今日便让人送去。”
刘靖拍了拍她的手,跨马出府,直奔府衙。
一路行来,马蹄声碎。
刚进公廨,热茶还没入口,胡三公便到了。
对方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里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
“使君。”
胡三公拱手行礼,神色郑重,“腊八科举在即,这风声在江西道一放出去,动静可不小啊。”
“哦?怎么个说法?”
刘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多亏了《邸报》随商队先行铺开,加上不少士子本就在淮南、宣州等地避祸。”
“据各处关卡回报,这几日入城的读书人如过江之鲫。”
胡三公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粗略估算,此次参考士子,怕是不下两三千之众。”
“这还不算那些正翻山越岭往这儿赶的。”
刘靖放下茶盏,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两三千人……这可是咱们攻略江西的火种。”
他目光炯炯,盯着胡三公:“胡公,这桩差事你得多费心。食宿、考场、安防,万不可出了岔子。”
刘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思绪却飘向了史书的深处。
他记得清楚,前唐之时,科举虽开,却也是寒门的鬼门关。
进京赶考的士子,若是没有权贵举荐,没有“行卷”之资,往往连长安城的客栈都住不起,最终不得不寄居破庙,甚至冻饿而死在朱门之外。
那高高的朱红门槛和冰冷的门第之见,不知拦住了多少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又埋葬了多少寒门的骨气和希望?
不能走前唐的老路!
刘靖转过身,目光如炬:“咱们要收的,是人心,是这天下读书人的脊梁骨。”
“若是让他们在咱们这儿受了冻、挨了饿,这脊梁骨就弯了。”
“尤其是那些寒门士子,多半囊中羞涩。”
刘靖沉声道:“城中客栈若是不够,或是太贵,便征用城内几座大的寺庙和道观,腾出厢房给他们落脚。”
“若是还不够,就在贡院旁边的校场上搭建保暖的席棚和毡帐,铺上厚稻草和填了芦花的粗布褥子。”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凝,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但人多了,乱子也容易出。”
“这几千人聚在一起,吃喝拉撒都是大事,更怕混进奸细或是生了疫病。”
“胡公,你要记下三条铁律。”
刘靖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编户造册。”
“凡入住者,必须查验考牌,十人结为一保,互相监督。”
“若有一人作奸犯科,十人连坐驱逐。”
“其二,军管宵禁。”
“所有安置点,调拨一营兵马日夜巡逻,实行宵禁。”
“入夜后严禁随意走动,严禁私斗,违者重责。”
“其三,辟秽防疾。这是重中之重!”
“营地必须在下风口深挖茅坑,每日撒石灰粉辟秽,严禁随地便溺;所有饮水,必须煮沸后方可入口,严禁饮用生冷溪水。”
“哪怕多费些柴火钱,也绝不能让贡院变成疫病窝!”
“最后。”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传令下去,凡是持有考牌参考的士子,每日可在粥棚领两顿稠粥,两个胡饼。”
“这钱,府库出。但要记着,只给读书人吃,别让城里的闲汉混进去占便宜。”
“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在我刘靖治下,读书是体面的,哪怕是穷书生,只要肯来,我就养得起!”
“这一仗若是打好了,往后咱们去哪儿,哪儿的读书人就心向着咱们。”
胡三公听得愣住了。
他原本只想着腾出些空房便罢了,哪曾想过如此周全细致的安排?
从食宿到防疫,从安保到人心,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简单的安置,分明是收买人心的绝户计啊!
老者深吸一口气,退后半步,郑重一揖,语气中满是叹服。
“使君思虑之深远,老朽自愧不如!”
“原本老朽只想着给他们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如今看来,却是老朽却是老朽见识浅薄了。”
“使君这一手‘千金买骨’,必能让天下寒门归心!”
“还有一点。”
刘靖竖起一根手指,语气陡然变得森然:“公平。”
“光糊名还不够。”
“找一批字迹工整的楷书手,将所有考卷重新誊抄一遍,再送给考官阅卷。”
“我要杜绝一切‘认字迹’、‘走后门’的可能。”
胡三公闻言,眉头微皱,并未直接叫好,而是沉吟道:“使君,此法虽妙,但执行极难。”
“两三千份卷子,若要阅完,至少需要数百名书手日夜誊抄。”
“府衙哪来这么多识字且可靠的人手?”
刘靖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人手不够,就从军中调。”
“把各营的文书和识字的伙长都调来,再不够,就从城中招募那些屡试不第的老儒,许以重金,但必须锁院,抄完才能放人。”
“此外,为了不让书手们累死,咱们也不必毕其功于一役。”
刘靖手指在案几上划了一道线,“分批考。”
“按地域分,饶信抚三州为一批,歙州本地为一批,外地流民士子为一批。”
“每隔一日考一批,总计五日考完。”
“考完一批,誊录一批,阅卷一批。如此流转,人手便周转得开了。”
“有兵马为盾,银钱为引,再辅以分批之法,此事可成。”
胡三公听得连连点头,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惊叹:“分批而试,次第而行……使君这脑子里装的治世良策,老朽便是再活五十年也想不出啊!”
“誊录之法若成,寒门士子必当死心塌地!”
誊录!
这一招,太毒了,也太绝了。
以往科举,世家子弟自幼有名师指导书法,用的是洁白坚韧的剡藤纸,磨的是香气袭人的易水古墨。
那一手符合“干禄字书”规范的漂亮楷书,还没看文章,便已先声夺人,得了考官三分好感。
而寒门子弟呢?
买不起好纸笔,甚至在寒风中手冻得僵硬,字迹难免枯涩潦草。
往往文章还未入眼,便因这“卷面不洁”先被黜落了下乘。
更别提那些暗中约定的特殊笔迹、墨点记号,更是世家与考官之间心照不宣的“暗门”。
“如今这一誊录……”
胡三公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震撼。
所有卷子,无论原稿是锦绣文章还是草纸涂鸦,最终呈现在考官面前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朱笔吏书,字字方正,笔笔规范。
没了字迹的干扰,没了暗号的指引,考官只能,也必须只看文章里的真知灼见。
胡三公走后,青阳散人摇着羽扇迈步而入。
两人对坐,案上铺着饶、信、抚三州的舆图。
图上插满了象征驻军的小旗,那是刘靖这半年来打下的江山。
“地盘打下来了,得有人守。”
刘靖指着舆图,“饶、信、抚三州刺史的人选,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人心就要浮动了。”
“我意属张贺、吴鹤年与施怀德。”
刘靖沉吟道,“这三人从丹徒镇起就跟着我,一路出生入死,忠心可鉴,知根知底。用他们,我放心。”
青阳散人微微一笑,手中羽扇轻摇,并未直接反驳,而是缓缓道。
“吴鹤年与张贺,一文一武,确实可当大任。”
“但这施怀德……”
他摇了摇头,“让他做个司马、长史,当个副手绰绰有余。”
“可若让他主政一州,治理民生钱粮,协调世家关系,怕是力有未逮。”
“若是出了乱子,反而误了使君的大计。”
刘靖眉头微皱:“那依先生之见?”
“户曹参军徐二两,精于算计,善理钱粮,是个管家的好手,可去信州。”
青阳散人缓缓道出第二个人名,“还有婺源县令方蒂。”
“这大半年来,婺源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水利、农桑皆有建树,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干吏。”
刘靖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有些犹豫。
“徐二两倒也罢了,资历尚够。可那方蒂……”
“若是骤然提拔为一州刺史,一方诸侯,只怕难以服众,反而在官场上惹来非议,说是幸进之臣,反而害了他。”
“此事易耳?”
青阳散人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使君可任命胡公遥领饶州刺史,以方蒂为饶州别驾。”
刘靖眼睛猛地一亮。
遥领!
妙啊!
既是遥领,胡三公只需挂个名头,坐镇歙州不动,继续当他的歙州别驾。
那实际管理饶州庶务的权利,自然就落到了前去任职的别驾方蒂头上。
名义上,方蒂只是一州佐官,堵住了资历浅的非议。
实际上,他却行使着刺史的权柄,给了他施展才华的舞台。
“先生高见!”
刘靖抚掌笑道,当即对门外的朱政和吩咐道:“政和,快去请胡公回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请他务必折返。”
片刻后,胡三公去而复返,额上还带着些许薄汗,显然是走得急了。
“使君召老朽回来,可是科举之事还有遗漏?”
胡三公拱手问道。
刘靖亲自扶他坐下,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胡公,非是科举,而是这饶州刺史的人选,我想请您老出山,暂摄其职。”
胡三公一怔:“使君,老朽年迈,且这饶州刚定,事务繁杂,老朽怕是有心无力啊。”
“胡公勿急,听我把话说完。”
刘靖微微一笑,目光投向一旁的青阳散人,接着道:“我意欲任命您为饶州刺史,但这只是遥领,您老依旧坐镇歙州,不必奔波。”
“至于饶州的庶务,我打算让方蒂出任别驾,替您老去跑腿办事。”
“胡公,劳您暂摄饶州,这担子可不轻啊。”
这不仅是任命,更是试探。
胡三公人老成精,听到“遥领”二字,再听到“方蒂”的名字,眼珠一转,便品出了其中的滋味。
让他遥领,实权给方蒂。
他代表的是歙州旧有的士族门阀。
刘靖这是在问他:愿不愿意把实权让给方蒂这样的新贵,自己只拿个虚名供着?
胡三公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通透。
他明白,这是大势所趋。
新贵崛起已不可阻挡,与其硬顶,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他缓缓起身,郑重一揖:“老朽年迈,早已无力庶务。”
“能借这把老骨头,为使君替方别驾压一压阵脚,那是老朽的福分。”
“饶州之事,老朽只挂名,不干政。”
只挂名,不干政。
刘靖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胡公高义。”
胡三公并未起身,反而身子压得更低了些,语气带着几分恳切:“使君,老朽还有个不情之请。”
“家中长孙胡安,虽读了几本圣贤书,却有些愚钝,做不得文章。”
“老朽斗胆,想让他去那新设的‘军器监’,哪怕做个典库的小吏,跟着学点实学,也强过在家做个膏粱子弟。”
刘靖目光微闪。
“准了。”
他嘴角微扬:“让他去找妙夙,若能吃苦,便是造化。”
站在门旁侍立的朱政和,垂首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跳却快了几分。
方蒂是他的好友,能有此造化,他打心底里高兴。
但他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自家主公开始大肆分封刺史了。
那这“歙州刺史”的小庙,怕是有些装不下这尊大佛了。
日后是自领节度使?
还是……王?
朱政和悄悄握紧了袖中的笔管,只觉前程似锦,这艘船,他是上对了。
一番商议,尘埃落定。
饶州刺史由胡三公遥领,方蒂任别驾,权知州事。
信州刺史归了徐二两,张贺为别驾,辅佐军务。
抚州刺史则给了吴鹤年,林博任别驾。
林家这次押上了身家性命,林博又有真才实学,刘靖自然要投桃报李,千金市骨。
至于各州长史、司马及六曹主官,亦是一一敲定。
随着这道命令下去,歙州府衙内的官员几乎人人擢升,空出的一大半位置,正好留给腊八科举选拔上来的才俊。
正事谈完,朱政和入内禀报:“使君,进奏院林院长求见。”
青阳散人闻言,脸上露出一抹促狭的笑容。
他起身告退,路过刘靖身边时。
那眼神分明在说:使君好自为之。
如今这歙州城内,关于自家刺史和那位才女院长的流言蜚语,早已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刘靖无奈摇头失笑。
片刻后,一阵香风袭入。
林婉身着官服,迈步走进公舍。
即便是一身板正的官袍,也难掩其清丽姿容,反而更添了几分干练。
她手里抱着一摞厚厚的账册,神色肃然,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刘靖亲自点茶,推至她面前:“这么冷的天,喝口热茶暖暖。”
两人寒暄两句,林婉便摊开账册,开始汇报。
“使君,这是进奏院上月的账目。《邸报》共发行二十四期,耗费颇巨。”
“纸张、墨锭、加上往来驿马的草料钱,共计亏损五百余贯。”
她指尖在密密麻麻的账目上划过,抬起头,眼神清亮:“不过,下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特别是信、抚大捷后,不少商贾嗅到了商机,争着要在咱们报上露脸。”
“尤其是那个叫钱汇通的行商,上次在报上登了招幌后,显然得了不少好处。”
“这次他一口气包下了接下来三期最为显眼的版面,连定钱都付了。”
“这说明战乱之后,商路已通,民生正在复苏。这时候亏钱铺路,换来的是商贾对咱们歙州的信心。”
“这笔买卖,做得值。”
刘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不错。”
刘靖点头,“我早说过,这买卖头两三年就是个赔钱赚吆喝的。如今能有进项,已是意外之喜,不必气馁。”
“还有一事。”
林婉声音微沉,指尖点在一行不起眼的记录上:“这几日有几笔来自洪州的大宗买卖。”
“买家不问价格,只要关于‘科举细则’的那一期邸报,且一买就是百份。”
“买报纸不为看,只为囤。”
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洪州那边,怕是急了。”
“他们在琢磨咱们的科举,要么是想效仿,要么……是想从中作梗。”
“下官已命暗桩盯紧了这几条线,一有异动,即刻回报。”
“盯着他们。”
刘靖冷笑:“既然他们想学,那就让他们学个画虎不成反类犬。”
接着,两人又商议了在饶、信、抚三州设立进奏分院的事宜。
公事谈毕,屋内的气氛便柔和了下来。
刘靖端起茶盏,看着她略显消瘦的脸庞,心中那根弦动了动。
“近日若是得闲,去府里坐坐。”
他温声道:“幼娘常念叨你,说也许久未见你了。”
林婉垂着眸子,盯着那浮沉的茶叶,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良久,她轻声道:“下官省得,改日便去拜会。”
声音虽轻,却并未拒绝。
公事聊完了,私话也叙了,本该是送客的时候。
可刘靖看着她那张清丽却略显消瘦的脸庞,鬼使神差地多了一句嘴。
“你也老大不小了。”
他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语气尽量显得随意,像个关心下属的长辈:“你阿爷给我来信了,让我劝一劝你。”
“若是有看顺眼的才俊,哪怕是寒门子弟,只要人品端正……”
话音未落,林婉猛地抬起头。
那双平日里总是冷静自持的眸子,此刻却似有一汪春水被搅乱,波澜涌动。
她定定地看着刘靖,突然展颜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促狭,几分自嘲,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使君莫不是糊涂了?”
她身子微微前倾,逼视着刘靖,“如今这歙州城内,上至官吏,下至贩夫走卒,谁人不知下官与使君的‘风流韵事’?”
“顶着这般名声,使君让下官嫁谁?又有何人敢上门求亲?何人敢娶?”
刘靖顿时语塞。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飘忽:“这……流言止于智者……”
“智者?”
林婉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动作优雅而从容。
她目光幽幽地落在他脸上,朱唇轻启,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字字如刀,直直扎进刘靖的心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那是当初在丹徒镇,她和离那日,眼前这个男人念给她听的。
如今,她把这句诗还给了他。
言罢,林婉不再看刘靖一眼,敛衽一礼。
“下官告辞。”
转身,离去。
那道背影决绝,不留半点余地,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幽香,在公舍内久久不散。
刘靖僵在原地,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
良久,他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只能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冬日的寒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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