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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晋南深窖,狡兔营窟(数日后)
晋南,吕梁山余脉深处。
寒风在嶙峋的石崖间呼啸穿行,卷起干燥的黄土,打在脸上生疼。几孔外表毫不起眼、依山而凿的废弃旧窑洞,隐藏在一条荒僻的干涸河沟尽头,被枯黄的酸枣刺丛和风化严重的巨石半掩着。
王有禄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头戴破毡帽,脸上蒙着防沙的布巾,只露出一双警惕而精明的眼睛。他带着几个同样打扮精干、沉默寡言的伙计,正指挥着将最后一批物资小心翼翼地搬进最深处、经过特殊加固的一孔窑洞。
窑洞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深邃。壁上新挖了通风的暗孔,地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油毡,用以防潮。角落里,一袋袋饱满的麦子、金黄的小米码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醇厚气息。旁边是成捆的土布、棉花,以及几个密封严实的大陶瓮,里面装着珍贵的盐巴和药材。最里面,则堆放着十几个看似普通、内里却夹层暗藏的榆木箱子,里面装着不易引人注目的金银细软、古玩玉器(多为小巧不易碎之物)以及白映雪特意吩咐转移的部分重要契约文书。
“都仔细点!粮食堆下面垫高!布匹棉花离墙远些!那些箱子……对,就放最里角,用草盖严实了!”王有禄压低了声音,嘶哑地指挥着,不时紧张地侧耳倾听洞外的风声。
一个伙计抹了把脸上的灰土,喘着粗气:“王管事,这鬼地方……真能行?荒得连兔子都不拉屎。”
王有禄瞪了他一眼,声音更沉:“你懂什么!大小姐看中的就是这‘兔子不拉屎’!乱世里,越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才越安全!记住,嘴巴都给我闭严实了!这里,是咱们白家最后的退路!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寒意比洞外的风更刺骨。
伙计们噤若寒蝉,动作更加麻利谨慎。
王有禄走出窑洞,眯着眼,眺望着远处层叠起伏、一片苍黄的山峦。寒风卷着沙砾,刮得他脸颊生疼。他想起临行前大小姐在映雪斋那番洞穿时局的话语,想起塘沽码头那膏药旗下的枪口,心头沉甸甸的。狡兔三窟,这晋南深山里的“窟”,透着无尽的荒凉与孤绝,却也承载着白家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一线生机。他紧了紧皮袄,转身再次钻入窑洞深处,仔细检查每一处细节,确保万无一失。这里,将是白家未来风雨飘摇时,一个无声的、坚硬的堡垒。
(二)胶州湾畔,渔舟藏锋(同期)
胶州湾畔,一个名*“石臼所” 的小渔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和渔网晾晒的咸湿气息。浑浊的海水拍打着简陋的木质码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几艘破旧的小舢板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远处海面上,隐约可见悬挂着膏药旗的巡逻船缓慢游弋的黑影。
一个穿着半旧绸缎棉袍、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白家心腹管事孙茂才),正陪着一位皮肤黝黑粗糙、满脸风霜的老船把头,站在一艘刚刚靠岸、船体明显比其他渔船更宽大厚实、船头包着铮亮铜皮双桅帆船旁。这船吃水颇深,显然刚完成一次“特殊”的航行。
“老把头,这趟‘收海货’,还顺利吧?”孙茂才递过一个鼓囊囊的钱袋,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船上几个精壮沉默、眼神警惕的年轻水手。
老把头掂了掂钱袋的分量,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托孙老板的福,顺风顺水!‘海货’都新鲜着呢,按老规矩,卸在‘老地方’了。”他口中的“老地方”,是海湾深处一个隐秘的礁石小湾。
孙茂才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投向那艘双桅帆船:“这船,是好船啊。经得起风浪,跑得远,装得也多。”
老把头会意,压低声音:“放心吧,孙老板。这样的‘好船’,俺们石臼所不多,但路子俺熟。只要银子跟得上,再弄个三五条没问题!都是能跑远海的好把式!就是……”他瞥了一眼远处海面上的日军巡逻船黑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海上的‘浪’,近来有点大,不太平啊。”
孙茂才拍了拍老把头的肩膀,意味深长:“浪大,才更要备好船。老把头,银子不是问题,船,要快,要好,更要……口风紧!大小姐那边,等着信儿呢。” 他又递过去一个小一些的钱袋,“这是给兄弟们喝茶的,辛苦了。”
老把头接过,重重点头:“明白!包在俺身上!”
孙茂才看着老把头招呼水手们开始卸下那些伪装成普通渔获的粮食布匹(实则是从山东内陆秘密采购的物资),心中稍定。海路,这条充满未知风险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退路,在大小姐的布局下,正悄然铺开。购置渔船,不仅是备退路,更是在为未来可能的海上物资转运乃至……人员转移,埋下伏笔。他望向辽阔而危机四伏的大海,眼神凝重而坚定。
(三)西席小院,书卷藏刃(定州白府,数日后)
定州白府,西席小院。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权世勋(幼子)的房间。屋内陈设简单而整洁,一张榆木书案,一个简易书架,一张小木床。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墨香。
权世勋(幼子)端坐在书案前,腰背挺得笔直。他面前摊开的,已不再是教人圣贤的《孟子》,而是那部《韩非子》。白映雪清冷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这些冰冷、赤裸、甚至有些残酷的字句,像一把把钥匙,正在他面前打开一个与过去所学仁义礼智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看得异常专注,小小的眉头紧紧蹙着。白皙的手指握着毛笔,在铺开的宣纸上,一边看,一边认真地做着札*。字迹虽然依旧稚嫩,但笔画间已隐隐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凝力量。他试图理解那些关于“法、术、势”的论述,关于驭下、制衡、存国的铁血法则。这个世界,充满了算计、倾轧和力量的角逐,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和冰冷。他感到一种隐隐的不适,仿佛有寒气从书页里透出来,钻入骨髓,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警醒的吸引力。
“吱呀——”一声轻微的推门声响起。
权世勋(幼子)下意识地抬头,以为是舅父或李老先生。然而,门口探进来的,却是一张带着几分鬼祟和紧张的脸——是权世勋(长子)!
他显然刚从护院房那边溜过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气息,脸颊上还有练功留下的新擦伤。他眼神闪烁,快速扫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幼弟书案上摊开的《韩非子》和旁边的札记上,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有好奇,有渴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
“哥?”权世勋(幼子)有些意外,放下笔,“有事吗?”
权世勋(长子)没说话,只是抿着唇,像做贼一样迅速闪身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他走到书案前,也不看幼弟,目光死死盯住那本《韩非子》,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地挤出几个字:“这书……大小姐讲……难吗?”
权世勋(幼子)愣了一下,看着兄长那别扭又带着渴望的神情,心中微动。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还好……就是道理,和以前学的,不太一样。”
“讲的……是啥?”长子追问,目光灼灼。
“……讲怎么用人,怎么做事,怎么……在乱世里活下去。”幼子斟酌着用词,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话解释。
“活下去……”长子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他猛地伸手,似乎想去抓那本书,但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他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蛮横,指着书道:“你……你念给我听听!就……就讲怎么对付仇人!怎么用脑子报仇的!”
权世勋(幼子)看着兄长眼中那熟悉的、却又被强行压抑过的仇恨火焰,以及那份对“用脑子报仇”近乎偏执的渴求,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天津码头的惊魂,想起那夜护院房传来的、几乎彻夜未停的磨刀声。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翻开了书页,找到一个关于“术”的篇章,用清晰而缓慢的声音,开始念诵那些冰冷而充满力量的字句。
权世勋(长子)立刻像最专注的学生一样,凑近了书案,侧耳倾听。他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句,但他努力捕捉着每一个音节,试图从中抓住那能让他变强、让他复仇的力量。午后的阳光洒在兄弟二人身上,一个凝神诵读,一个屏息倾听。书案上,《韩非子》冰冷的字句在光线下流淌,仿佛一条无形的丝线,将这隔阂日深的双子,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重新连接在了一起。这连接,不再是血脉的亲近,而是被乱世和仇恨共同催生出的、对力量本质的畸形探索。
权世勋(幼子)念着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兄长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书案边缘,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那划痕,如同他们各自心中正在被撕裂又重塑的某些东西,深刻而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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