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刮过太庙肃杀的檐角。
那一点刺骨的寒芒在祝九鸦眼中并未消散,反而愈发凝聚,化作了行动的利刃。
她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融入了通往太庙西南角的重重暗影。
那一片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杂草疯长,碎石遍地,腐叶堆积成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大地在呻吟。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湿土混合的气息,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那是深埋地底的怨念渗出的味道。
唯有一口被巨大青石板封死的古井,兀自矗立在荒芜中央。
井盖上用朱砂和金漆描绘的镇魂符箓层层叠叠,虽经风雨剥蚀,边缘卷曲泛白,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月光斜照其上,竟似被符文吞噬,只留下一圈圈幽暗的轮廓,如同凝固的血痂。
然而,在祝九鸦的“听骸”天赋下,这符箓镇压的并非邪祟,而是井底深处传来的、如泣如诉的低频腐音——那是一种介于耳鸣与哀嚎之间的嗡鸣,像是千万具枯骨在黑暗中相互摩擦,又像濒死者喉间最后一缕气音,断续不绝,直钻脑髓。
每一次震动都让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指尖微微发麻,仿佛有冰冷的丝线正顺着神经爬向心脏。
她缓缓走近,自袖中取出那支幽蓝的逆声骨哨。
哨身并未凑到唇边,只是用哨尾轻轻触碰在符箓最密集的一道交汇线上。
“嗡——”
骨哨瞬间剧烈震颤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紧攥,内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冲撞,发出困兽般的悲鸣。
一阵尖锐的共振从掌心炸开,令她虎口发烫,指节泛白。
这反应远比祝九鸦预想的更为激烈。
她深吸一口气,舌尖抵住上颚,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味。
她知道每一次动用“听骸”,都像把灵魂浸入毒潭——听得越多,沾上的怨念就越重。
可这一次,她别无选择。
“不是镇邪……是在养它。”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里满是嘲弄。
这井,根本不是牢笼,而是温床!
这些符箓,也不是为了消弭邪力,而是为了精准地过滤、提纯、滋养井中之物,防止它过早失控罢了。
她收回骨哨,翻手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里面盛着半瓶色泽昏黄、质地粘稠的油膏。
正是蟾姑遗留下的“往生灯油”。
她闭目凝神,指尖逼出一滴心头血,混入灯油之中。
琥珀色的油珠顿时泛起诡异的红晕,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
“此油一生只得三滴,每一滴都将耗损施术者一丝阳寿。”她低声呢喃,像是对天地宣誓。
指尖轻挑,那滴血油如泪珠般,精准地滴落在符文交汇的中心。
没有火焰,没有声响。
但空气中骤然响起细微的“嘶嘶”声,像是皮肉被灼烧,又像蛇类吐信。
金漆朱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溶解,如同被浓酸腐蚀,转瞬间便在坚固的符阵上蚀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孔洞。
油迹向四周蔓延,所过之处,神圣威严的符文尽数化为乌有,只留下焦黑的残痕,散发出硫磺与腐骨交织的恶臭。
石盖的全貌终于显露。
在被腐蚀的符文之下,竟是一圈完整的青铜井圈。
其上没有铭文,只镌刻着七组形态各异的骨笛图案。
每一只骨笛的笛身上,都有一个孔洞被特意描成了断裂状,唯独排列在第八个位置的图案,是一支完整无缺、吹孔圆润的骨笛。
祝九鸦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颤栗,轻轻抚过那最后一支完整的骨笛。
触感粗糙而冰冷,铜面沁出细密水珠,仿佛井底正有呼吸在回应她的触摸。
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婴儿时的第一声啼哭,混杂在无数亡童的呜咽之中,从深渊底部缓缓升起。
她的童年、她的血脉、她的宿命,都在这一刻具象化为这冰冷的图腾。
“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这就是他们……留给我的位置。”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退后几步,对身后阴影中悄然现身的沉香和毒娘子下令。
“沉香,去那边最高的观星楼顶。抱紧你的葬龙钉,将心神沉入右眼。一旦感觉到地下的‘声音’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将钉掷向井口,不必管我。”
“是,主上。”沉香苍白的小脸满是凝重,抱紧怀中比她手臂还长的铁匣,转身没入黑暗。
寒风吹动她的发丝,带起一缕淡淡的铁锈味。
“毒娘子,”祝九鸦转向另一人,“潜入工部档案房,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看到京城最原始、最完整的地脉疏浚图。尤其是历代修渠的记录,一个字都不能漏。”
“主上放心。”毒娘子身形一晃,已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只余下一缕苦杏仁似的气息,在风中稍纵即逝。
祝九鸦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口古井,这一次,她眼中再无试探,只剩下即将解剖猎物的冷静。
子时将至,毒娘子鬼魅般归来,手中多了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
“主上,工部守卫森严,我只来得及拓印。但所有关于癸亥年的记录,都在这里。”
祝九鸦展开地图,京城地下水网如蛛网般密布。
毒娘子指尖点在其中几条不起眼的暗河上:“历代修渠记录显示,每逢癸亥年,朝廷都会以‘清淤防汛’为名,秘密疏通这七条特定的水道。并在太庙设坛,由钦天监与道录司共同主持,祭祀七日。”
祝九鸦的目光追随着那七条水道的走向。
它们虽未直接流经遇害地点,却皆呈螺旋状收束于太庙西南角,距七名女童失踪处均不超过三百步。
更令人悚然的是,河道走向与地下岩层裂隙形成天然共鸣腔,恰似一座埋藏千年的声学祭坛。
“这不是巧合,”她低语,“是人为引导水流,构建声波共振的节点。”
毒娘子又从怀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是用朱笔拓印下的一份手令。
“我在工程账册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祝九鸦接过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手令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她认得——虞世贞!
靖夜司前任指挥使,容玄的父亲!
沉香此时自观星楼归来,右眼泛着幽蓝血光:“主上,我以葬龙钉感应过地下七处地眼,确有阴铁桩存在,位置与手令所述完全一致。”
祝九鸦缓缓合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线索已然串联成一条血淋淋的真相之链。
她不再等待,独自走向古井,双臂发力,猛地将那重逾千斤的石盖掀开一角!
“呜——嗡——”
一股仿佛积压了千百年的哀鸣,混合着刺骨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那不是风声,而是一种带着哭腔的低频嗡鸣,像是万千亡魂在井壁之内反复撞击,求出无门,求死不能!
冷气如针,刺入皮肤,令她四肢僵硬,牙齿打颤。
耳边回荡着孩童的啜泣,鼻尖却嗅到焚烧皮肉的焦臭,指尖甚至能触到那种被烙铁贴肤的灼痛——五感在一瞬间被扭曲、撕裂、重组。
祝九鸦不退反进,盘膝坐于井边,阖上双目,强行以“听骸”之术沉入那片声音的汪洋。
以往“听骸”只是倾听残响,如今她却要主动撕开屏障,潜入那被封印千年的声之地狱。
海量的记忆碎片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姐姐,他们说只要唱歌,就能回家了……”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女孩,被哄骗着吹响了碧玉哨子。
“娘……我好疼……”另一个女孩全身被烙满赤红符咒,她的哭声被强行抽离,灌入一口巨大的编钟之内。
七个孩子临死前的恐惧、痛苦、与被背叛的绝望,如同七把尖刀,在她神魂中轮番搅动。
她看到他们的声音被活生生从血肉中剥离,化作纯粹的音律,注入七件不同的乐器。
最后,一道浩瀚的金光从天而降,将发生的一切彻底掩盖,对外宣称,七童皆死于一场突发的瘟疫。
“噗!”
祝九鸦猛地咬破舌尖,剧痛与血腥味将她从那无边地狱中拽回现实。
她扶着井沿,脸色惨白如纸,嘴角却绽开一个凄厉的笑。
“原来如此……‘启幽门’,不是用钥匙去开。”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而是让门后的古神,清楚地听见人间的痛苦。痛苦越深,绝望越浓,这扇门……就开得越大。”
他们献祭的不是生命,是声音,是承载着极致痛苦的声音!
她抬起头,眼中再无一丝悲悯,只剩下与这天地为敌的疯狂与决绝。
她取出逆声骨哨,这一次,没有试探,没有对抗。
她将骨哨凑到唇边,以一种极缓、极沉的节奏,吹奏出《衔恨调》的起始之音。
那是一首流传于乱葬岗的古老民谣,诉说着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的怨恨。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那悲凉入骨的哨音袅袅飘入井中,原本狂暴的嗡鸣竟骤然一滞,随即彻底平息。
死寂片刻之后,井底深处,竟传来一阵微弱的回应——是七个稚嫩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笨拙地跟随着《衔恨调》的旋律。
它们回应的不是曲调,而是曲调中那股相同的、被世界抛弃的“恨意”。
祝九鸦眼眶微微泛红,却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滔天悲恸。
她继续吹奏着,同时并指如刀,在自己心口上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如血钻的心头血,被她以灵力逼出,悬浮于井口之上。
那滴血没有落下,而是在空中盘旋,而后“啪”地一声,分裂成七点更小的星光,如七颗坠落的流星,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轰隆!”
就在血珠消失的刹那,井底猛地传出一声沉闷如山崩的巨响,仿佛有什么被囚禁的庞然大物,在深渊中狠狠挣动了一下筋骨!
紧接着,整座太庙的地基,连同周围的宫殿群,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齐齐下沉了近三寸!
远处巡夜的禁军兵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动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奔逃,口中大喊着“地龙翻身”。
他们无人知晓,就在那一瞬,被皇室与玄门正统守护了千年的古神封印,已然松动了百分之一。
数里之外,靖夜司密档室内,烛火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之风吹拂。
容玄指尖颤抖地捧着一份泛黄的绝密卷宗。
封皮上,是他父亲虞世贞遒劲有力的笔迹——《癸亥年祈禳大典筹备事宜》。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附录的祭品名单。
当一排小字映入眼帘时,他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那上面赫然写着:“备选祭音:祝氏女,刚足月,天赋异禀,代号‘鸦’。”
末尾,是他无比熟悉的家族印信。
“砰!”
容玄猛地合上卷宗,望向窗外阴云密布、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的天空,失神地喃喃自语:“父亲……你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同一时刻,远处的太庙废井边,一朵无人察觉的寒梅,正于荒草丛中悄然绽放。
那花瓣并非雪白,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血色纹路,边缘微微卷曲,如同干涸的血痂。
一片花瓣悠悠飘落,打着旋儿,跌入漆黑的井口,无声无息地沉入深渊。
三日后,京城彻底被恐惧的阴云笼罩。
“听说了吗?那‘凶巫’祝九鸦,在太庙开了阴间的门!她要让百鬼夜行,索尽全城人的命!”
“月蚀之夜,就是鬼门大开之时!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流言如瘟疫般扩散,比任何官方的辟谣都更深入人心。
富户们不惜重金,举家星夜出城;平民百姓则将门窗死死钉住,贴满了从各路道士、和尚那里求来的符箓,家家焚香,户户祷告,整座京城都弥漫着一股绝望与香火混合的诡异气息。
鬼市据点内,烛火摇曳。
毒娘子低声禀报着城中乱象,祝九鸦却沉默良久,只将一片干枯的花瓣置于掌心——那是她从井边带回的寒梅残瓣,血纹依旧清晰。
“他们想听哀乐?”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荒原,“那就让他们听听,谁才是真正的送葬人。”
她将花瓣投入炉火。
火焰骤然腾起幽青之色,映照她眼中燃起的决绝。
这世间最盛大的演出,怎能没有一个与之相配的戏台?
而她,早已不是那个等着被献祭的祭品。
她是来拆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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