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太平州的城楼,沈砚之已带着李默往城西军营去。校场的晨雾里,士兵们正在操练长枪,枪尖划破水汽的“咻咻”声,混着整齐的呼喝,把江风都搅得热了几分。昨日见过的黑瘦士兵正领着一队新兵扎马步,额角的汗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沈大人!”校尉老远就迎上来,手里还攥着块窝头,显然是刚从伙房领的早饭。“您怎么这么早来了?”
“来尝尝你们的早饭。”沈砚之目光扫过校场边的伙房,土灶的烟囱正冒着白汽,隐约飘来杂粮粥的香气。“不用特意准备,我跟士兵们一起吃。”
伙房里挤着十几个士兵,正围着木桌喝粥。见沈砚之进来,都慌忙起身,手里的粗瓷碗差点没端稳。沈砚之按住最边上一个年轻士兵的肩:“坐,都坐。”他拿起一个窝头,粗粝的口感带着点麦香,“这是本地的麦子磨的?”
“回大人,掺了点江米,更软和些。”负责烧火的老兵赶紧解释,“周大人说,早饭得让弟兄们吃撑了,操练才有劲。”
沈砚之舀了勺杂粮粥,里面有红豆、小米、南瓜,熬得稠稠的。“菜呢?”他见桌上只有一碟腌萝卜,泛着点油星。
“今日轮到吃萝卜,”黑瘦士兵挠挠头,“隔两日有腌菜炒肉,那才叫香!”他说着往沈砚之碗里夹了一大块萝卜,“大人您尝尝,这是用徐州运来的法子腌的,带点辣,下饭。”
辣气窜进喉咙时,沈砚之忽然想起昨日王厨说的“味道里的故乡”。这碟腌萝卜的辣,分明带着徐州平原的烈,和太平州的江风撞在一起,竟生出种奇异的踏实感。“军械的事,我已让人回禀朝廷,不出半月,新铁料就会送到。”他放下碗,看着士兵们发亮的眼睛,“但守土卫家,靠的不光是枪杆,更是你们心里的劲。”
“大人放心!”士兵们齐刷刷地站起来,手里的窝头举得老高,“我们守着这江堤,就像守着老家的田埂,绝不让人踏进来一步!”
离开军营时,日头已升高了些。沈砚之往城南移民村落走,刚过石桥,就见昨日那户打铁的络腮胡汉子在门口晒谷,他婆娘正往竹篮里装青菜,见了沈砚之,慌忙用围裙擦手:“大人怎么来了?快进屋坐!”
“路过,来看看你们的午饭。”沈砚之笑着迈进院,院里的鸡咯咯叫着跑开,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串晃了晃,红得像团火。
“巧了,今日蒸了新麦馒头,还炖了江鱼。”汉子婆娘掀开门帘,土灶上的铁锅正咕嘟冒泡,鱼肉的鲜混着姜片的辣漫出来。“前几日江里打上来的大鲤鱼,给孩子们补补。”
灶边的小板凳上,两个孩子正掰着馒头喂鸡,手里的馒头渣掉在地上,引得鸡群争食。沈砚之蹲下来,看着孩子手里的馒头,暄软的面里嵌着几粒麦麸,是新麦独有的糙。“家里的地够种吗?”
“够!够!”汉子抡着锤子从作坊里出来,铁砧上还放着半打好的镰刀,“周大人给分了三亩水田,两亩旱地。水田种稻子,旱地种麦子,去年收的够吃一年,还余了点换了这口新锅。”他拍着黝黑的胸膛笑,“等秋收了,再给大人送袋新米尝尝!”
午饭摆上桌时,木桌上挤着四样菜:清炖江鱼、炒青菜、腌萝卜、还有一碗蒸蛋,上面撒着点葱花。两个孩子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眼睛却直瞟鱼碗里的大块肉。汉子婆娘往沈砚之碗里夹了块鱼腹:“大人快吃,这鱼没刺,最嫩。”
鱼肉滑进喉咙时,沈砚之忽然注意到碗边的豁口——正是昨日在军营伙房见过的同款粗瓷碗。原来州里的器物,竟是军民共用的,没有半分差别。“学堂的老秀才,教孩子们认多少字了?”
“能写自己的名字了!”汉子婆娘笑得眼角起了褶,“前日还教他爹写‘太平’二字呢,虽然歪歪扭扭,可神气了!”
正说着,隔壁的妇人端着碗咸菜过来,见了沈砚之,愣了愣才想起是昨日在学堂见过的官爷。“尝尝我腌的芥菜,放了点花椒,是从四川老家带来的种子种的。”她往沈砚之碗里拨了一大勺,“这菜泼辣,像咱们四川人的性子,在哪都能扎根。”
沈砚之尝了口,花椒的麻混着芥菜的脆,果然带着股川地的烈。他忽然明白,太平州的饭桌上,从来没有“异乡”的界限。徐州的腌萝卜、四川的芥菜、江南的炖鱼,在同一只粗瓷碗里相遇,就像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在这片江边土地上,把日子过成了一锅熬得稠稠的杂粮粥,彼此渗透,却又各有滋味。
午后离开村落时,孩子们追在后面喊“大人再来吃鱼”,汉子站在门口挥手,铁砧上的镰刀在日头下闪着光。沈砚之回头望,军营的炊烟和村落的炊烟在江面上交织,像两条拧在一起的绳,把军民的心捆得紧紧的。
李默在旁记着账:“需增拨铁锅百口、棉衣五十件、学堂笔墨十套……”
沈砚之却望着江面上的货船,轻声道:“不必记太细。他们要的不是施舍,是能亲手种出粮食、打出铁器、教出识字孩子的底气。”
江风拂过,带着饭菜的香气和泥土的腥气。他忽然觉得,这太平州最坚固的防线,从不是城墙和枪杆,而是营中那锅掺了江米的杂粮粥,是百姓屋檐下那串红辣椒,是军民共坐一张木桌时,碗沿相碰的那声脆响——那是日子的温度,也是人心的重量。
喜欢槐下田舍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槐下田舍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