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卡拉oK正放着伴奏，姐夫哥和赖春香夫妻俩凑在话筒前对唱。
两人没受过半点专业训练，调子跑得没边，节拍也总错开半拍，但那荒腔走板里裹着的热乎劲儿，偏偏把夫妻间的牵绊唱得明明白白。
谢维康坐在一旁听着，耳尖却挑出了调子外的淡淡愁绪。
他早听说赖春香常年在外打工，和姐夫哥聚少离多，这份不易藏在跑调的歌声里，倒比正经演唱更戳人。
一曲终了，伴奏声渐渐停歇。
谢维康和姐夫哥分坐三人沙发两端，赖春香自然而然地挤在中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指甲盖。
谢维康斟酌着开口，问道：“赖姐，我有一个问题无法理解，我就直说了吧，你和姐夫哥长期分居，到底图的啥呀？”
赖春香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裹着无奈说道：“还能图啥？现在娃还小，我俩又没别的本事，只能靠卖力气换口稀饭钱呗。”
“那姐夫哥在家做啥营生？”谢维康又问道。
赖春香抬眼瞥了身旁的丈夫，嘴角撇了撇，语气里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疼惜道：“他呀，还能做啥？砖厂里拉大车，一天下来浑身是灰。”
谢维康心里一沉，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在父母呵护下的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从不用为温饱发愁，再看眼前这对夫妻，还在生计线上苦苦挣扎，一股对父母的感念忽然从心底冒了出来，暖得眼眶发潮。
赖春香的情绪明显提不起来，这年过完没几天，她又得踏上北上的火车，和身边人再续一年的分居生活。
谢维康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赖姐，你跑两三千里地打工，把姐夫一个人扔家里，就这么放心？”
这话刚落，赖春香立刻斜睨了丈夫一眼，嗤笑一声道：“他？借他八个胆子再送他十个，也不敢整出啥幺蛾子。”
谢维康故意逗她，挤眉弄眼道：“那可难说，万一你不在家，他偷偷勾着哪家小姑娘呢？”
“他敢！”
短短两个字，赖春香的音量陡然拔高，清亮得盖过了还在低吟的背景音乐，满屋子的人都闻声扭过头看着她，连刚才还沉浸在演唱里的姐夫哥也惊得转过头，茫然地问道：“谁敢？你们聊啥呢，也让我听听？”
谢维康隔着赖春香朝姐夫哥探过身说道：“姐夫哥，我们正说呢，赖姐要是出去打工了，你在家会不会找小姑娘快活。”
这话一出，姐夫哥的脸瞬间涨红，手忙脚乱地挠着头，傻笑着摆手道：“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赖春香却盯着丈夫的眼睛，慢悠悠对谢维康说道：“他要是敢跟小姑娘约会，我先把他腿打折，手打断，脸再给抠个稀巴烂。”
谢维康听得嘴角一抽，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赖春香继续补刀说道：“真敢出轨的话，直接把他命根子给咔嚓了，省得去霍霍别人。”说着，她比出个剪刀手，作势就往姐夫哥胯间探。姐夫哥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死死护着裆部往后缩。
谢维康站在一旁，莫名觉得下身一凉，菊花一紧，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赖春香见状，“噗嗤”一声笑出来，收回手冲谢维康挤眉弄眼。
谢维康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苦着脸说道：“赖姐，你这招也太狠了，直接让姐夫哥断子绝孙当太监啊？”
“断啥子绝啥孙？”赖春香挑眉道，“我早给他们家生了一儿一女，对得起他们家的列祖列宗了，再说，能在我手下当太监，也是他的福气。”说完，她回头冲姐夫哥轻哼了一声。
姐夫哥是个实打实的憨厚农民，涨红了脸辩解道：“你放心，我肯定不敢。再说……再说我就算想，也没那钱啊。”
“好啊你！”赖春香立刻瞪圆了杏眼，伸手就往他腰上掐，嗔怪道，“合着你是有贼心也有贼胆，只是没贼钱是吧？”
姐夫哥疼得龇牙咧嘴，却也带着笑连连告饶，满屋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谢维康看着这对夫妻打打闹闹的亲昵模样，也忍不住摇了摇头，眼里满是笑意。
……
等众人唱得嗓子发哑，卡拉oK的音量终于被关掉。
堂屋里还飘着残留的烟酒气，混着墙角炭盆里烧得通红的杠炭散出的暖融融的气息，把窗外的寒气隔得严严实实。
唱累的人们瘫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搪瓷茶杯暖手，脸上还带着K歌后的红晕，连呼吸都带着点慵懒的惬意。
杨显梅姐弟俩和杨父母安顿好亲朋好友，也端着泡好的花茶走进堂屋。
杨母顺手往炭盆里添了块杠炭，火星子“噼啪”一声跳起来，映得满屋子人的脸都亮堂了几分。
至此，当初在公交车上约定共闯山东的七个人，总算齐齐整整聚在了一处，连空气里都多了份同闯天涯的熟稔。
杨显梅先开了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问道：“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大伙儿说说，还打算去山东不？”
“我肯定去！”谢维康第一个接话，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那可不，”赖春香立刻打趣道，“山东还有个梅子姑娘等着你呢，你能不去吗？”
谢维康没反驳，只是挠了挠头，脸颊泛起腼腆的红。
赖春香见他这模样，也不再逗他，收起笑正经道：“我也去，刘老板待人实在，工资比咱这儿高一百块，还包吃包住报路费，一年下来能多挣一千多呢，这可不是小数目。”
“就是这个理儿，”邱建飞连忙附和，“就冲这一千多块，也值当再跑一趟。”
杨明海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道：“我无所谓，你们都去，我跟着就行。”
杨明光紧跟着点头道：“对，我跟堂哥走，他去哪我就去哪。”
杨显梅的目光落在谢维康身上，语气里带着点幽怨道：“你们倒好，有人惦记着，我们呀，就是背井离乡的孤魂野鬼，没人爱也没人疼。”
“姐，你这说啥呢，”谢维康连忙摆手道，“咱们都是兄弟姐妹，互相帮衬着，这不就是一家人嘛。”
“就是就是，”杨显聪立刻凑过来，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嬉皮笑脸道，“咱们是一家人！我也去，说不定能像康康弟弟一样，带个山东姑娘回家，爸妈不得乐疯？”
“就你？”杨显梅抬腿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鄙夷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哪个姑娘能看上你？”
杨显聪捂着屁股，委屈巴巴地嘟囔道：“姐，不带你这么埋汰亲弟弟的啊！”
杨显梅没理他，蹲下身子给众人续水，起身时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看你那没主见的样，啥都得靠姐，谁能看上你？去，把暖瓶打满。”
杨显聪撇着嘴，不情不愿地拎着暖瓶去了。
赖春香见状，拍了拍手说道：“既然大伙儿都去，人多也有个照应。刘老板让咱们28号前到，那最晚26号就得出发。我看买25号或26号的票正好，还能在家多陪陪家人两天，帮着做做春耕的活儿。”
众人纷纷点头。
邱建飞主动说道：“火车票我去买吧，成都始发站，肯定有座，咱买硬座就行，能省点钱，你们说呢？”
没人反对，这事就这么定了。
就在这时，谢维康忽然站起身，挠着头支支吾吾道：“那个……我……我想提前几天走。”
“哟，”赖春香立刻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一脸坏笑道，“平时能说会道的小康康，今儿咋吞吞吐吐的？放心吧，我们大家都懂，都懂。”
谢维康站在那里，脸涨得更红，索性闭了嘴，不再解释。
邱建飞瞧出他的窘迫，立刻转了话头说道：“那成！到时候我直接买六张票，大伙儿一块儿走，小谢你既然要提前动身，路上可得多留神，注意安全。”
话音刚落，院子里突然传来“哗啦啦”清脆的洗牌声，紧接着就听见杨三婶亮堂堂的吆喝道：“刹一脚，我要碰！幺鸡——”
那股子热辣劲儿，一下就把堂屋里的沉闷戳开了一道缝。
众人先是愣了愣，随即都笑出声来，谢维康趁机坐回椅子，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耳根子却还烧得发烫。
杨显梅立刻拍了下手，提议道：“咱们正好八个人，凑两桌麻将刚合适！来来来，咱们打麻将！”
堂屋内的玩笑话，句句暖心。
牌桌上的麻将响，声声入耳。
日头慢慢沉到院墙西头，杨父杨母也从厨房端出了晚饭。
回锅肉的油香、炒青菜的鲜灵，混着泸州老窖特有的醇厚酒香，直直往人鼻尖里钻，勾得人不住地咽口水。
一桌子人热热闹闹地围着吃，席间聊起去年在山东闹的糗事，笑声差点掀翻了屋顶。
饭后收拾妥当时，天已经擦了黑，众人站在门口挥着手道别，说笑着各自往家走去。
……
接下来的日子里，谢维康也没闲着。
他攥着文曲星，把之前构思的游戏AI一遍遍打磨，逐个攻克难题，终于在出发前一天，完成了整个游戏的开发。
他揣着文曲星到处跑，逢人就炫耀自己编的游戏，开心得像个三岁孩子。
那种独立完成作品的成就感，让他连走路都带着风。
他最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父母，可话刚出口，就被泼了冷水。
陈银珍正用毛线织着一件新毛衣，已接近完工，闻言放下针线，语重心长道：“儿啊，你心思得放在学手艺上，你这成天按按按，能按一辈子啊？”
“妈，这不一样！”谢维康急着辩解，“编程也是门技术，以后说不定能靠这个吃饭呢！”
谢世福搬了一把躺椅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里满是不屑地说道：“编程？不是爸瞧不起你，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是不是那块料不是？听你妈的，别成天瞎琢磨这些不切实际的。”
谢维康张了张嘴，还想再解释，可看着父母不容置喙的神情，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争辩没用，不如以后用实际成绩证明自己。
只是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摸着文曲星犯嘀咕：“就凭着这台电子词典，自己真能走上软件开发的路吗？”
……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
和上次相比，相同的是独自远行的背影，不同的是此行的心境。
上次是负气离家行囊空空，这次是父母双亲挥泪送别。
此时谢维康手里多了个崭新的行李箱，里面装着陈银珍熬了半个月的夜，照着谢维康对李梅体型的描述织成的毛衣，针脚里全是对未来儿媳妇的期盼。
谢世福和陈银珍送谢维康到一公里外的公路口，陈银珍拉着他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絮絮叨叨地叮嘱道：“儿啊，在外要保重身体，天冷加衣，天热别贪凉，多喝水，少去网吧，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妈，这话你都说一百遍了，我记牢了。”谢维康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鼻子一酸。
谢世福站在一旁，脸依旧板着，声音却有些发紧，略带责备道：“回来没几天就走，看来这个家留不住你，但是你给我记住，要是在外混不下去了就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谢维康用力点头，抹了把眼泪，挥手道别：“爸，妈，我走了，你们回去吧。”
他拖着行李箱往前走了十几米，脚步忽然顿住。
回头望去，父母还站在原地，母亲挥着手，嘴里喃喃道：“走吧，走吧。”
父亲的眼角也泛着红，只顾着挥手，一句话都没说。
谢维康松开箱子，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片刻后，他站起身，抹干眼泪，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颗泪珠从谢世福的眼角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谁又知，父担忧藏得更深，那份严厉外表下的宠溺，那份望子成龙的期许，都融在这颗无声的泪珠里。
……
成都火车站还是老样子，只是春运的浪潮让这里更显喧嚣。
临时搭建的蓝色雨棚连绵起伏，裹挟着人潮往前涌动。
穿军大衣的旅客蹲在地上啃着锅盔，油渍浸透的《成都商报》散落在脚边，头版头条还是春运专题。
传呼机的哔哔声此起彼伏，车站广播里的检票通知不断重复，还有票贩子、出租车司机的低声吆喝，织成一张热闹又嘈杂的网。
谢维康挤过人群进了候车室，里面早已坐无虚席，有人席地而坐，有人枕着背包躺在地上。
广播声、交谈声、婴儿啼哭声交织在一起，是独属于火车站的交响乐。
直到一趟列车开始检票，人群涌往检票口，他才趁机抢到个空位，掏出文曲星玩起了自己编的游戏。
列车时刻表调图，K206的发车时间也变成了13点36分。
时间来到13点06分，K206次列车终于开始检票。
谢维康收起文曲星，随着人流走向站台。
穿堂风裹着潮湿的寒气刮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列车员检完票，他登上列车，把行李箱放上行李架，躺在卧铺铺上，又掏出文曲星玩了起来。
36个小时的旅程，困了就睡，饿了就啃自带的干粮，偶尔买一碗方便面。
等列车缓缓驶入济南火车站时，已是正月初十的凌晨。
他站在去年曾席地而坐的那根电线杆下，环顾四周。
那家便利店的霓虹灯还在闪烁，不知道去年那个在此过夜的中年大叔，是否还在那里睡着大觉。
他没上前细看，只是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心里泛起一连串的疑问：“前方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和李梅的感情，又能走到哪一步？”
夜色深沉，寒风吹过，他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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