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椒杂酱面的余味还在舌尖打转,谢维康攥着兜里的一百多块钱,踏进了成都火车北站的售票大厅。
这里比工地的工棚还要嘈杂,人声、脚步声、黄牛的低语搅成一团,蹲下身满眼都是来往的裤脚与鞋子,站起身便被前前后后的后脑勺挡得严严实实。
穿夹克的黄牛们在队伍缝隙里穿梭,凑到耳边问“兄弟去哪?有票不用排队”,他满脑子都是“离远点”的念头,攥着钱的手紧了紧,压根没理会。
终于挪到售票窗口,玻璃后的售票员机械地抬眼问道:“请问到哪里?”
谢维康猛地回神,喉结动了动,他昨天摔门时只想着逃,根本没盘算过目的地。
混乱的思绪里,突然闪过面馆电视里《还珠格格》的台词,想到了“大明湖”,两个字脱口而出:“济南。”
说完就连他自己都愣了,济南在哪?有什么?他一概不知,只觉得这名字比“北京”“上海”更陌生,更能彻底逃离成都的唠叨。
售票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响,然后说道:“成都到济南只有K206次,上午11点46分发车。硬座144,硬卧下铺294……”
“硬座,靠窗的,谢谢。”谢维康赶紧插话,生怕对方报完卧铺价让自己难堪。
他数出一百五十四块钱递过去,一张百元钞磨得边角发卷,五十块是崭新的,四张一块的皱巴巴叠着。
接过车票和找零的十元纸币时,指尖触到硬卡纸印着的“成都—济南”,才真切觉得自己要出远门了。
走出售票大厅,站房上“成都”两个鲜红大字在太阳下晃眼,中间的大钟指向十点零一分。
站前广场上,穿碎花裙的女人凑上来问“要发票不”,戴头巾的大妈压低声音说“住宿不?有特殊服务”,他埋着头快步走,像要甩掉身后追来的唠叨声。
候车大厅的红色LEd屏滚着车次信息,他跟着指示乘扶梯上二楼,找了个靠过道的座位坐下。
兜里的文曲星pc505硌了腿一下,这是谢维康高三时死缠烂打让父母买的,说是学英语,结果他转头就下了《推土机》游戏。
此刻屏幕亮起来,推土机推开土堆,炸开挡路的石头,他嘴角不自觉扬了扬,暂时忘了兜里只剩五十四块钱的窘迫。
只是,一个疑惑在他心里藏了好些年,始终没解开, 这巴掌大的电子辞典,明明是用来查单词的玩意儿,里面的游戏到底是怎么被人做出来的?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成都开往青岛方向的K206次列车,停靠二站台四道,请前往青岛方向的旅客到五号检票口检票进站。”
广播声刺破候车大厅的嘈杂,谢维康关掉文曲星揣进裤兜。
他没带行李,身体灵便,顺着人流挤到队伍靠前的位置,检票员扫了眼车票,挥挥手就让他过了。
站台上的热浪裹着煤烟味扑过来,绿皮火车像条墨绿色的长蛇卧在轨道上。
乘客们扛着编织袋、背着帆布包往车厢里挤,有人喊着“让让,孩子在里面”,有人护着头顶的行李架骂骂咧咧。
谢维康猫着腰钻过人群,找到车票上的12号车厢15号靠窗座,却见座位上坐着位穿蓝布褂的中年大叔,正探着脖子往车厢两头张望,窗玻璃被他推得大开,风卷着灰尘吹进来。
“大叔,您好,这是我的座位。”谢维康轻拍对方肩膀,尽量笑得腼腆。
大叔回过头,黝黑的脸上堆起笑,侧身让出缝隙说道:“哎哟,不好意思啊小伙子,我看没人先坐会儿。”
待谢维康坐下,大叔又主动搭话,“小伙子,你到哪呢?”
“济南,您呢?”
“我到襄樊。”
“襄樊?”谢维康挠挠头,“没听过,在哪呀?”
大叔乐了,指了指窗外:“湖北的噻,以前叫襄阳。”
“襄阳!”谢维康眼睛一亮,问道:“是不是《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守的那座城?”
“可不是嘛!”大叔拍了下大腿,话音刚落,一对年轻夫妻扛着行李走过来,女人操着地道的四川口音喊道:“就是这儿!”
男人先把鼓鼓的行李箱甩上行李架,又用袖子擦了擦座位上的灰,一屁股坐下就大口喘气:“这鬼天气,热得遭不住!”
他瞥见谢维康和大叔,咧嘴笑了笑,待女人跟着坐下后,他拧开一瓶矿泉水给她递了过去。
车厢里没有空调,闷得像个蒸笼。
“这天儿,是够热的!” 大叔凑过来,带着几分热络接话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青岛,打工挣钱。” 女人喝了口水,声音里带着点旅途的疲惫。
大叔皱了下眉,语气里透着几分疑惑:“那可是终点站,路程不近。我说你们,咋不买张卧铺呢?能舒坦点。”
一旁的男子闻言,接过话茬,语气透着股实在,说道:“都出来打工了,还讲究啥舒坦不舒坦的。能有个硬座坐着,就比扛着行李站一路强多了!”
大叔耳朵尖,又追问了一句:“听你这口音,是德阳的吧?”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讶的神色问道:“哎,对!一点儿没错!这你都能听出来?”
大叔咧嘴轻笑一声,又问道:“那你们咋不从德阳直接买票上车?那样一来一回,还能省不少事儿和钱呢。”
男子脸上的笑意淡了点,语气无奈起来:“德阳就是个过路站,根本就买不到硬座票,没法噻,只能特意跑到成都站,买起点站的票。”
大叔听罢,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理解:“懂了懂了,出门在外打工,哪有容易的哟。”
说着突然转头看谢维康,问道:“你去济南咋啥行李都没带?”
谢维康手心突地冒了汗,慌忙编了个谎,说道:“呃,那边有人接应,说让我轻装出行方便。”
话一出口就后悔,他连济南的街道名字都叫不出,哪来的“接应”?
好在大叔没多疑,乐呵呵地应了声“原来是这样”。
男人从背包里摸出两根火腿肠,递过来说道:“大叔,小兄弟,吃点?”
大叔摆着手谢绝了,谢维康盯着那大红油亮的肠衣,喉咙不自觉动了动,摸了摸兜里叠得整齐的五十四块钱,还是摇摇头,婉拒道:“谢谢哥,我不饿。”
其实他早上那碗面早就消化完了,胃里空得发慌。
列车“哐当”一声开动时,车顶的风扇才慢悠悠转起来,吹出来的风裹着汗味、方便面味,还有男人背包里腊肉的咸香,酿成绿皮火车独有的味道。
谢维康趴在窗台上,看着成都的高楼渐渐退成小点,换成成片的稻田,风一吹就翻着金浪。
再往前,平原隆起成低矮的丘陵,最后干脆撞进连绵的高山,火车像条长蛇在山坳里钻行。
“盒饭盒饭,热菜热饭十元一份!”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时,谢维康闻着土豆烧肉的香味,狠狠咽了口口水。
他偷偷数了数兜里的钱,五十四块,减去刚才买矿泉水花的两块,还剩五十二块。
他攥着钱,看着邻座大叔买了份盒饭吃得喷香,终究没敢开口。
夜幕降临时,火车停靠广元站。
站台上的叫卖声裹着凉风钻进来:“方便面五块!泡好就拿!”
谢维康再也忍不住,摸出五块钱递出去。
售货阿姨麻利地撕开包装,冲进开水泡好,用叉子叉住递进来。
他拆开调料包一股脑倒进去,动作快得像平时给木料刨光,烫得直呼气也舍不得放,狼吞虎咽地吃完,连碗底的汤都舔干净了。
嘴角沾着的调料渍,让他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瓶桐油棉纱,每次刨木头前擦刨子,指缝里总嵌着擦不干净的油亮。
以前他嫌那味道冲,此刻却莫名鼻酸,要是没摔那把刨子,现在该和父母在餐桌上吃晚饭了吧?
夜深时,谢维康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
梦里格外清静,听不见父亲的怒吼,也没有母亲的唠叨。
他在一条全然陌生的街上狂奔,脚下的路不断延展拓宽,视野越来越开阔,那光景,正是他长期梦寐以求的乌托邦。
可狂奔的脚步突然顿住,脑海里骤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连济南的门朝哪开都不清楚。
一股强烈的茫然与惶恐瞬间攫住了他,冷汗唰地一下涌了出来,瞬间浸湿了衣衫。
天刚亮时,他被窗外的阳光晃醒,发现车窗被拉下来大半,只留两指宽的缝隙。
“醒了?年轻就是好,昨晚那刚刚呼呼对着你吹都没把你吹醒,我怕你着凉,就把窗户给你关了点。”大叔和蔼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谢维康揉着惺忪的睡眼,连忙道谢,随后两人合力把窗户再推上去些,山风“呼”地灌进来,带着晨露的清冽,瞬间吹散了车厢的闷味。
广播里刚报出“前方到站襄樊站”,大叔就扛起行李站起来,拍了拍谢维康的肩膀道:“小伙子,到了济南好好干,别让家里人操心。”
谢维康愣了愣,看着大叔挤过人群的背影,突然想起早上撒谎时的慌张,攥着车票的手又紧了紧。
铁轨还在“哐当哐当”地响,他望着窗外掠过的陌生山峦,第一次认真问自己:“济南到底有什么?我要在那里做什么?”
没人回答他。
只有风从车窗灌进来,卷着远处稻田的清香,裹着前路未知的迷茫,一路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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