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大殿，岳不群心念一动，并未让所有长老弟子入内。他目光扫过，随即朗声道：“封师弟、成师弟、从师弟，劳烦你们带诸位师兄弟，妥善安置嵩山派受伤的同道，并加强各处巡查，不得有误。”
封不平三人会意，知道接下来是最高层次的密议，他们虽地位不低，但显然掌门有更核心的圈子，便恭声领命，带着大部分华山弟子与伤者退下。
岳不群又对刘正风、黑白子、秃笔翁等人点头示意，几人亦知趣地拱手退出。
很快，大殿之内，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华山一方：岳不群、宁中则、太上长老封清扬、副掌门莫大先生。
朝廷一方：俞大猷、沈钧。
嵩山一方：左冷禅。
武当一方：冲虚道长及其身后两位一直沉默的中年道人。
众人落座，大殿之内檀香袅袅，却掩不住那股无形的凝重。华山弟子奉上香茗后悄然退下，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冲虚道长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并未饮用，而是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岳不群，语气温和而带着几分感慨，率先开口：
“上次老道来华山，记得还是岳掌门初掌门户不久，召开武林大会，归还从魔教向问天手中智取回来的各派秘籍。那时，岳掌门虽已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修为尚在八品之境。这才短短几年光阴……”冲虚道长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与一丝复杂的审视，“想不到岳掌门竟已精进如斯，追上了老道这枯坐数十年的步伐。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看来我们这一代人，是真到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路的时候了。”
他这番话，既是恭维，也是一种试探，更隐隐点出了岳不群修为精进之神速，不同寻常。
岳不群神色不变，朗声回应，语气谦逊却又不失自信：“冲虚道长过誉了。岳某这点微末进步，不过是恰逢其会，偶有所悟，加上些许运气罢了，如何能与道长数十年精纯修为、道法自然相提并论？道长德高望重，乃是武林定海神针，岳某还需时时向道长请教。”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个人修为引向对方德望，避开了深究自己突破细节的可能。
冲虚道长闻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拂尘轻摆，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岳掌门过谦了。修为境界，或许有顿悟机缘，但心性气度，却是做不得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尤其在左冷禅身上停留了一瞬，继续道：“方才老道虽未窥全貌，但岳掌门与左掌门之战，前因后果，气机变化，却也感知一二。岳掌门不仅武功高强，破阵克敌，更难得的是行事仁义，懂得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尤其是最后……那份保全对手颜面、不计前嫌、施以援手的胸襟与手腕，已然隐隐有武林领袖、一代宗匠之风范。”
这番评价极高，几乎是将岳不群捧到了武林下一代领袖接班人的位置上。连一旁的俞大猷、沈钧都微微颔首，左冷禅则面色更加阴沉，却也无法反驳。
然而，冲虚道长话锋在此处，却陡然一转！
他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微微收敛，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话到嘴边，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只是……”他轻轻吐出两个字，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目光再次扫过殿内诸人——岳不群、宁中则、封清扬、莫大先生、俞大猷、沈钧、左冷禅，以及自己身后两位弟子，仿佛在权衡什么。
殿内气氛因他这欲言又止而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岳不群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诚恳，追问道：“只是什么？道长但讲无妨。今日在此，皆为商讨诛魔大计，有何疑虑，正该开诚布公。”
冲虚道长依旧沉吟不语，目光在左冷禅和自己带来的两位弟子身上又停留了片刻，似乎顾虑在场有外人以及自己门下弟子。
“哼！”一声不满的冷哼突然响起，打破了僵持。只见太上长老封清扬捋了捋雪白的长须，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目光直视冲虚道长，语气虽不算严厉，却带着同辈间无需客套的直率：“冲虚道兄，你我相识多年，何时变得如此吞吞吐吐、瞻前顾后了？有什么话，当着岳掌门和诸位同道之面，直说便是！难道我华山剑气冲霄堂，还容不下几句真话不成？”
封清扬在武林中辈分极高，但与冲虚道长平辈论交，他这一开口，带着长辈般的催促与些许责备，分量自然不同。
冲虚道长被老友这么一“斥”，脸上并无愠色，反而苦笑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看向岳不群，缓缓说道：
“也罢，封道兄所言极是。既为同盟，当以诚相待，有些话，确需说在前面，以免日后心生芥蒂，反误大事。”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甚至有些刺耳的问题：
“岳掌门，老道且问你一个假设——倘若，在围剿东方不败的生死搏杀之中，在场的任何一位同道……”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左冷禅、俞大猷、沈钧，甚至包括封清扬和自己身后的弟子，“不慎被那魔头重伤，濒临死境。而你，恰好有能力施救，但若施救，将耗尽你大半功力，甚至可能使你短时间内失去再战之力，无法继续参与围剿，更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地。”
冲虚道长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那么，到了那般关头，岳掌门……你，是救，还是不救？”
“！！！”
此话一出，整个剑气冲霄堂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更衬得这寂静压抑无比。
这个问题，太尖锐，太现实，也太诛心了！
它直指人性深处最残酷的抉择，更触及了联盟合作中最敏感、最脆弱的信任问题！
救？意味着可能牺牲自己参与围剿的核心战力，甚至可能将自己和整个计划置于失败的风险之中。东方不败何等人物？少了一个九品中的主力，胜负天平可能瞬间倾斜！
不救？眼睁睁看着盟友死在面前，见死不救，那么所谓的“同盟”便形同虚设，甚至可能当场反目成仇，联盟立时崩溃！而且，岳不群刚刚树立起的“仁义”形象也将轰然倒塌。
更重要的是，冲虚道长特意点明了“在场的任何一位”。这意味着，这个问题不仅仅针对左冷禅这个刚刚还刀兵相见的“盟友”，也针对俞大猷、沈钧这两位朝廷代表，甚至可能包括他武当派自己的人！
显然，这不仅仅是武当派的想法，恐怕也是嵩山派左冷禅心中最大的疑虑和隐忧！他甚至可能借此机会，想看清岳不群的真实态度。至于俞大猷和沈钧，他们有皇命在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朝廷自会抚恤，但若能活，谁又想死？封清扬是华山自己人，岳不群无论如何不可能不救。但武当和嵩山呢？在岳不群心中，分量如何？
这简直是一个无法完美回答的送命题！
“冲虚道长！”副掌门莫大先生首先按捺不住，他性情刚直，此刻脸上已有怒色，沉声道：“您此言何意？莫非是在质疑我华山掌门的人品与担当？岳掌门方才对左掌门如何，大家有目共睹！岂是那种见利忘义、见死不救之辈？”
面对莫大先生的质问，冲虚道长神色依旧平静，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缓和却坚持：“莫先生勿恼。老道并非质疑岳掌门人品，恰恰相反，正是看到了岳掌门今日对左掌门之举，老道才更要问个明白。”
他目光转向岳不群，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因为，今日之局，与彼时不同。今日，胜负已分，大局已定，施救无碍大局，反能收拢人心，彰显气度。但彼时……”他加重了语气，“是在与东方不败生死相搏的战场上！每一分力量，都可能决定最终的胜负，关乎无数人的生死，乃至整个武林的命运！到了那般境地，个人情义、门派颜面，与天下苍生、诛魔大业相比，孰轻孰重？如何抉择？”
他顿了顿，又将问题轻轻抛回给莫大先生，却让后者更加语塞：“莫先生，你说，若不能提前将这些可能面临的艰难抉择、彼此心中或许存在的猜忌与顾虑说开、理顺，这所谓的‘联合围剿’，真能同心同德，发挥出应有的力量吗？还是会因为关键时刻的信任危机，而功亏一篑，甚至自相残杀？”
莫大先生被这一连串的反问噎得脸色涨红，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冲虚道长所言，句句在理，直指要害。这确实不是简单的人品问题，而是涉及到最残酷的战术权衡、利益考量与信任基石。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岳不群身上。
岳不群此刻的心中，早已从最初见到冲虚道长亲临的欣喜，转变为了无比的严肃与警惕，甚至有一丝寒意。
他原本以为，冲虚道长亲至，是来鼎力支持围剿计划，共同商议大计的。但现在看来，这位道门领袖的来意，恐怕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
他这一问，看似是讨论战术与信任，实则是在试探他岳不群的底线，是在为武当派争取某种“安全保障”或“心理优势”，甚至可能是在为后续的利益分配与话语权争夺埋下伏笔！更往深处想，这是否也意味着，武当派对于此次围剿，并非毫无保留地支持，而是心存顾虑，甚至是……另有所图？
搅乱计划？或许未必。但毫无疑问，冲虚道长此举，是在给他岳不群，也给这个刚刚勉强捏合起来的联盟，出了一道极其严峻的考题。
如何回答，将直接影响后续的合作，甚至可能决定联盟的存续。
岳不群缓缓端起手边的茶杯，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的心绪迅速平复下来。他知道，此刻任何情绪化的回答，都可能落入对方的节奏。
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表明立场、维护团结，又不至于被对方轻易拿捏的答案。
这场不见刀光剑影的言语交锋，其凶险程度，恐怕不亚于方才与左冷禅的生死搏杀。
岳不群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他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檀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嗒”声，仿佛为这场凝重的交谈按下了继续的按钮。
他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向冲虚道长那深邃的审视，也扫过左冷禅阴沉的脸色、俞大猷沉凝的眼神、沈钧紧抿的嘴唇，以及封清扬、宁中则等人隐含担忧的目光。
“冲虚道长所虑，确实在理。”岳不群开口，声音沉稳，不带丝毫火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诛灭东方不败，固然是武林公义所在。但仅凭一句‘匡扶正义’，便要诸位掌门、长老，乃至像左师兄、道长您这样的九品顶尖高手，亲身涉险，深入黑木崖那龙潭虎穴，与那天下第一的魔头生死相搏……”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理解的沉重：“成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名利双收，为门派挣下不朽威名。可若是……败了呢？”
这两个字，他吐得很轻，却让殿内众人的心都跟着一沉。
“付出的代价，恐怕就不仅仅是一条性命那么简单。”岳不群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折损一位九品高手，对于任何门派而言，都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甚至可能动摇根基，影响未来数十年的气运。这个风险，这个代价，我岳不群，不能，也不会要求诸位盲目承担。”
他这番话，先是站在对方的角度，点明了参与此事的巨大风险与潜在代价，将问题从单纯的“救不救”提升到了战略风险与门派存续的高度，显得坦诚而务实，瞬间拉近了与在场诸人的心理距离。连左冷禅紧绷的脸色都微微松动了一丝。
紧接着，岳不群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答案：
“所以，在此，岳某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诸位，我此番极力促成此事，除了武林公义之外，亦有一个明确的、不容置疑的个人所求。”他目光坦然，一字一句道：“我，是为了《葵花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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