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防团驻地，第二场雪来得比第一场更急、更猛。鹅毛般的雪片不再是轻舞飞扬，而是被呼啸的北风卷着，如同密集的白色弹幕，狠狠砸向地面。天地间一片混沌，能见度不足十米，营房、操场、远处的山峦，全都淹没在狂暴的白色漩涡之中。
任朗的小房间里却暖意融融。农玉兰刚把炉子捅旺，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着窗缝里钻进来的丝丝寒气。她拿起一件刚刚收好最后一针的厚实毛衣，深沉的墨绿色，针脚细密而匀称，领口和袖口还细心地织出了简单的螺纹花纹，既保暖又透着股军人的硬朗。这是她这段时间抽空织的，一开始是为了哄朗朗，让他不要总到门口的石头上等他爸爸，后来织着织着就真的想给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织一件毛衣，冬天在外面不冻着，看着自己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毛衣，嘴角忍不住上翘。
“朗朗，快过来看！”农玉兰脸上带着温柔又期待的笑容，将毛衣展开在任朗面前，“阿姨给你爸爸织的毛衣，终于好了！你摸摸看，是不是很暖和呢?等爸爸回来就能穿上了，这样即使下雪也不怕冷了！”
任朗原本趴在窗边，小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眼巴巴地望着外面被风雪封锁的世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在和这阻挡视线的暴雪较劲。听到农玉兰的话，他猛地转过头，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点燃的小星星！
“娃，阿姨，衣服织好了？！”他欢呼一声，像只小豹子般从窗边窜过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厚实柔软的毛衣，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真好看！爸爸一定很喜欢，穿上一定很俊！” 他仿佛已经看到爸爸穿着这件新毛衣，大步流星从风雪中走回来的英姿。
然而，笑容只维持了短短几秒。任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小脸上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明亮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汽。他抬起头，看着农玉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控诉：
“玉兰阿姨！你骗人！” 小嘴瘪了起来，眼圈迅速泛红，“你之前说……说毛衣织好了，爸爸就回来了！现在毛衣都织好了！” 他用力拍了拍那件还带着农玉兰掌心温度的毛衣，仿佛在控诉一个铁证如山的谎言，“可是……爸爸呢？爸爸在哪里？！他根本就毛衣回来，阿姨骗朗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和伤心：“爸爸也骗人！他说很快就回来！很快很快！可是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一百……一百多天了！” 他伸出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胡乱地比划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厚厚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你们大人都骗小孩儿，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了，哇...呜呜...你们都坏...呜呜...
“朗朗乖，不哭不哭……”农玉兰的心瞬间揪紧了，连忙蹲下身，想把小家伙搂进怀里。可任朗却猛地一扭身，躲开了她的手，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委屈和愤怒彻底爆发了！
“我不要乖！我要爸爸！”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冲着农玉兰哭喊，“你们都是骗子！爸爸是大骗子！他说打跑坏蛋就回来！坏蛋怎么那么多！怎么老是打不完！奶奶来信了……他都不知道，奶奶肯定也想爸爸了……呜呜呜……” 他想起了书桌上那封沉甸甸的信，想起了画本上忙碌照顾病人的奶奶小人，想起了自己怎么也看不懂的那些沉重的字眼，恐惧和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孩子的心理防线。
他不再看那件寄托了无数思念的毛衣，仿佛那成了“欺骗”的象征。他转身扑到自己的小床上，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颤抖，压抑不住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充满了无助和心碎。
“爸爸……我要爸爸……呜呜……奶奶也想爸爸了……爸爸快回来啊……”
农玉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床上那蜷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心疼、无奈、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她该怎么解释？解释他爸爸正在一片比这里更寒冷、更危险、被称为“鬼见愁”的绝境里，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在浴血奋战？解释那封家书可能承载着老人最殷切的期盼，却注定无法及时送达？这些对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太沉重，也太残忍了。
她只能默默地走到床边，轻轻坐下，伸出手，一遍遍，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任朗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单薄的后背。窗外的风雪疯狂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在为屋内这无助的哭泣伴奏。
“朗朗咱们不哭了啊，阿姨知道朗朗非常想念爸爸，也很担心爸爸……你爸爸……你爸爸也一定很想很想朗朗的……”农玉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努力维持着平静，“但是，朗朗还记得吗？朗朗的爸爸是英雄，他除了要保护朗朗，他还需要保护很多人……那些躲在原始丛林里的坏蛋很狡猾，他们藏得很深，爸爸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把他们都找出来，彻底打跑，这样以后就再也没有坏蛋了，爸爸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朗朗了……” 这些苍白的话语，连她自己都觉得无力。
被子里传出的哭声渐渐小了些，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任朗小小的身体依旧紧绷着，充满了抗拒和委屈。那件寄托了无数思念与承诺的墨绿色毛衣，静静地躺在旁边的椅子上，在炉火的映照下，散发着温暖的光泽，却也映照着这个风雪之夜，一个孩子无法被安抚的思念之痛。
农玉兰没有再说话，她只默默的搂紧小家伙的小身子，无声陪伴他，给他时间发泄和消化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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