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线性的意义，变成了一团团混沌的、充满痛感的迷雾。陆寒霆将自己彻底囚禁在静澜苑的书房里，外界的一切，公司的运作、市场的波动、人际的往来，都被那扇厚重的门隔绝在外，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他活在过去的废墟里。
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困极了便伏案小憩，醒来时，常常不知今夕何夕，只有手腕的酸涩和心底那片永不消散的寒凉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小的、绝望的坟茔。咖啡冷了又续，续了又冷，那苦涩的液体支撑着他近乎自虐的清醒。
书写，变成了一场漫长而残酷的自我凌迟。
他写他们最初的相遇，写她隔着口罩依然清亮的眼眸，写自己那份从未有过的、笨拙的悸动。彼时的微光，如今回想起来，都成了刺向心脏的冰锥。
他写那堵“玻璃城墙”是如何在一次次看似无意的交汇中，悄然加厚。他的试探，她的疏离，他的步步为营，她的浑然不觉。每一个细节都被从记忆的深海里打捞上来，带着湿漉漉的、名为“遗憾”的咸涩。
他写那场最终摧毁一切的“风暴”。信任是如何在精密的设计下寸寸断裂，误解是如何像藤蔓般疯狂滋长，将两人紧紧缠绕，直至窒息。他写自己的盲目与自负，写她在绝望中的眼神，写那最终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江水。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春蚕食叶，又如同白骨摩擦。他写得极其缓慢，有时一天只能写下寥寥数行，因为每一个字的落下，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心悸，需要他停下来，大口喘息，才能压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痛楚。
泪水是奢侈的，他早已流干。剩下的，只有干涸的眼眶，和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
当最后一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被他用力刻在纸页上时，窗外正透出黎明前最浓重的黛蓝色。
他停下了笔。
手臂僵硬得无法抬起，脊椎仿佛已经锈死。他怔怔地看着那厚厚一摞手稿，它们堆叠在书桌一角，像一座沉默的、由文字筑成的墓碑。墓里埋葬的，是他此生唯一的爱情，和他曾经拥有、后又亲手摧毁的、那个鲜活的灵魂。
完成了。
这场历时不知多久的、一个人的奥德赛，终于抵达了终点。一个早已注定的、荒芜的终点。
没有如释重负，没有解脱，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世界轰然倒塌后，那万籁俱寂的回响。
他静静地坐了许久，直到天光渐亮，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苍白的光带。
然后，他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将散乱的手稿一页页整理好，顺序井然，边角对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厚实的牛皮纸档案袋，将手稿小心地放入、封口。
没有署名，没有标题。只有档案袋正面，他用那支裂了缝的笔，再次写下了那个代号：
R.I.p. L.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支陪伴了他整个痛苦历程的笔。笔杆上的裂痕愈发明显，仿佛也承载了太多不堪重负的记忆。
他走到房间角落那个造型简洁、却冷意森然的碎纸机前，接通电源。
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头饥饿的野兽。
他拿着笔，在碎纸机的入纸口上方，停顿了最后一秒。目光掠过笔身上那细微的裂痕，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早已消散的温度。
然后，他松开了手。
黑色的笔，如同它主人的命运一般，直直坠落，被高速旋转的刀片瞬间捕获、撕裂、吞噬。发出短暂而刺耳的“嘎吱”声，最终化为齑粉，与无数被它亲手粉碎过的商业机密文件融为一体。
封笔。
不是功成名就后的搁笔，而是一种彻底的、毁灭性的告别。告别这段记忆，告别这倾诉的可能，告别那个曾经试图用文字自救，却发现文字只会加深伤痛的自己。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个装着“墓碑”的档案袋一眼。他走到落地窗前，推开窗户，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带着都市苏醒的喧嚣，吹动了他额前垂落的发丝。
外面，车流开始汇聚成河，人声逐渐鼎沸。一个鲜活而真实的世界正在他眼前展开。
可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内心只剩下一片被泪水与墨水共同浸泡过的、冰冷的废墟。
初稿完成。
笔已封。
故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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