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单人沙发并没能提供真正的庇护。极度的身心疲惫最终还是像黑色的潮水，再次将陆寒霆残存的意识拖入深渊。而那片深渊，依旧被那场永无止境的坠落所统治。
这一次，梦魇的细节愈发清晰、愈发残忍。他不仅能感受到车辆的失控翻滚，江水的冰冷刺骨，甚至能“看”到副驾驶座上，沈清澜在最后时刻，猛地转过头来看向他的眼神——那不是惊愕，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切的、带着无尽遗憾与不舍的凝视。她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那汹涌的江水比她更快，瞬间淹没了她，淹没了那未出口的话语，也淹没了那最后的凝望……
“清澜——！”
他嘶吼着，再一次从沙发上猛地惊坐而起，动作剧烈得几乎让狭小的沙发向后翻倒。
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浸透了他额前的黑发，顺着鬓角、下颌线不断滴落，在真丝睡衣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心脏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狂跳得又重又急，带来一阵阵心悸的闷痛。
他大口喘息着，试图将现实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驱散那梦魇中江水的窒息感。然而，当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抹去脸上的冷汗时，指尖触碰到的，却是一片不同寻常的、持续不断的温热湿意。
不是冷汗。
那触感……过于温热，过于汹涌。
他僵硬地低下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眠的微光，看向自己的指尖——上面清晰地闪烁着水渍的反光。
他愣住了。
几乎是机械地，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手所及，是一片完全被泪水浸透的冰凉皮肤。泪水不受控制地、无声地从他猩红的眼眶中不断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汇入下颌，然后滴落，在他深色的睡衣前襟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更深色的圆点。
他……在哭？
这个认知，比刚才那场逼真的坠落的梦魇，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荒诞的震惊和……陌生。
陆寒霆会哭？
那个在商界冷血无情、在复仇路上如同修罗、连自己心碎都能强行冰封的陆寒霆……竟然会像此刻这样，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深夜无人处，泪流满面？
他甚至忘记了如何去停止这汹涌的泪水。那仿佛不是属于他的情绪宣泄，而是这具躯壳在承受了远超极限的痛苦、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伤后，一场迟来的、不受控制的生理决堤。
没有声音。
没有啜泣。
只有那滚烫的、带着咸涩味道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那双曾锐利如鹰、后冰封如雪、此刻却只剩下无边空洞与破碎的眼眸中，肆意流淌。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任由泪水奔涌。脑海中，是梦中她最后那个带着无尽遗憾的凝视，与现实中对周慕深的恨意、对自己的悔恨、以及那噬骨的、永恒的孤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终于冲垮了他内心最后一道、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筑起的堤坝。
原来……他还会哭。
原来，他的心，还没有彻底死透。
原来，那巨大的痛苦，一直蛰伏在冰层之下，从未离去，只是在等待一个彻底爆发的时机。
这无声的泪流满面，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这是一个强者彻底卸下所有伪装后，最赤裸、也最无助的脆弱。
他缓缓抬起那双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望向窗外那片虚假的、由霓虹灯勾勒出的城市繁华。光影在他的泪眼中扭曲、晕染，变成一片模糊而不真实的光斑。
复仇结束了。
敌人得到了惩罚。
可为什么……痛苦却更深了？
因为这泪水告诉他，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让多少人付出代价，他都无法改变那个最简单、也最残酷的事实——
她不在了。
那个会对他笑，会对他生气，会让他觉得这冰冷人间尚有温暖可期的沈清澜，永远、永远地消失在了那场冰冷的江水里。连同他灵魂的一部分，也一同被带走了。
泪水，依旧在流。
仿佛要流尽这一年多来，所有被他强行压抑、冰封的悲伤与绝望。
他不再试图去擦拭，也不再感到震惊或陌生。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容器，承载着这迟来的、却仿佛永无止境的泪河。
直到窗外的天际，再次泛起那苍白而无力的黎明之光。
直到泪水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片更深的、被泪水洗涤过后、愈发清晰和冰冷的……虚无。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场漫长刑期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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