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霆漂浮在意识的边界。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一片混沌的、灰蒙蒙的虚无。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麻木的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这片混沌。紧接着，声音和气味如同潮水般涌入。
是消毒水的味道，但并不刺鼻，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洁净感。耳边传来轻柔的脚步声，还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熟悉的、光线明亮的医院走廊里。不是他现在身处的那家医院，而是沈清澜工作的那家医院，是他无数次去接她下班时等待她的那条走廊。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正常。
然后，他看到了她。
沈清澜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从一间病房里走出来。她的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部线条。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是那么清澈、专注，仿佛蕴含着治愈一切的力量。
她看到了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扬起一抹他无比熟悉的、温柔的浅笑。
“寒霆？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有重要的会议吗？”她的声音如同清泉流淌，敲击在他空洞的灵魂上，激起一阵剧烈的、近乎疼痛的战栗。
他想说话，想呼喊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向他走来，看着她身上仿佛自带的光芒，一点点驱散他世界里的阴霾与黑暗。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沈清澜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仰头看着他，眼中带着关切。她伸出手，冰凉柔软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脸颊。
那触感……如此真实。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陆寒霆的鼻尖和眼眶。他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灵魂深处。她还活着！她还好好的！之前的一切——暴雨、泥石流、江边的残骸、染血的物品——都只是一场噩梦！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
“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做了一个很坏的梦。”
沈清澜笑了，那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温暖而明亮。“傻瓜，梦都是反的。”她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动作亲昵而依赖，“走吧，我快下班了，今天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他任由她拉着，感受着她手臂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心脏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庆幸填满，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对，是梦，那一定都是梦！
场景忽然模糊了一下，下一刻，他们已经回到了他们共同的家中。
不是那个冰冷空旷、只有他一个人的顶层豪宅，而是那个充满了生活气息、被沈清澜布置得温馨舒适的公寓。阳台上摆着她养的多肉植物，沙发上随意丢着几个她喜欢的抱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她常用的那款栀子花味的香薰气息。
沈清澜已经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身柔软的居家服，蜷缩在沙发上看一本医学期刊。暖黄色的灯光笼罩着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温暖而真实。
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愣着干什么？排骨要糊了哦。”
他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系上了那条她买的、印着小熊图案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的炖煮声和诱人的食物香气。
这一切，都和他记忆中那些最平凡、最幸福的夜晚一模一样。
他走到厨房，机械地翻动着锅里的排骨，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客厅里那个身影上移开。他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这美好的幻境就会如同泡沫般碎裂。
“清澜。”他轻声唤道。
“嗯？”她应着，目光没有从期刊上移开。
“别离开我。”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和恐惧。
沈清澜终于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莞尔：“你今天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是啊，她一直在这里。在他的梦里。
现实的世界，冰冷而残酷。
无菌监护病房里，陆寒霆平静地躺着，各种仪器屏幕上显示着他的生命体征趋于一种脆弱的平稳。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地转动着，他的手指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眉心紧紧地蹙在一起，仿佛在抵御着什么无形的痛苦。
周慕深坐在病床边，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心如刀绞。他注意到陆寒霆额头上渗出的细密冷汗，拿起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
“寒霆，你能听到我吗？”周慕深低声说着，尽管知道可能得不到任何回应，“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你必须回来，你必须面对……”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梦境中，温馨的晚餐结束了。陆寒霆和沈清澜并肩坐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夜景。夜空中有星星，这是他记忆中许久未曾见过的晴朗夜晚。
沈清澜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有些飘忽：“寒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总是工作到那么晚……”
陆寒霆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不许胡说！”他厉声打断她，手臂收紧，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任何可能将她带走的厄运，“你不会不在！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沈清澜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她的笑容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悲伤和释然。“嗯，也许吧。”她轻轻地说，然后将头重新靠回他的肩膀，不再说话。
一阵强烈的不安攫住了陆寒霆。他感觉怀里的身体似乎在慢慢变得透明，周围的景物也开始扭曲、淡化。
“清澜！”他惊恐地呼喊。
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空灵：“寒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不！不要走！”他徒劳地想要抱紧她，却感觉她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溜走。温暖的灯光熄灭了，温馨的家消失了，城市的夜景碎裂成无数片……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隐约传来的、江水咆哮的声音，以及……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啊——！”病床上，陆寒霆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瞬间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医生！医生！”周慕深猛地站起，大声呼喊。
医护人员迅速冲了进来，一阵紧张的忙碌，注射镇静剂，调整设备……
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美好的幻境如同脆弱的琉璃，在残酷现实的挤压下，布满了裂痕。而陆寒霆的意识，则被困在这天堂与地狱的交界处，反复承受着得到与失去的极致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镇静剂开始发挥作用，他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再次陷入被迫的沉眠。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泪，昭示着即使在最深沉的梦境里，痛苦，也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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