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周被亲随搀扶着,回到了为他准备的相对完好的营房。房门一关,外间的喧嚣与肃杀仿佛被隔开,只余下灯烛摇曳的微光,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庞。他挥退了随从,独自坐在案前望着那跳跃的火苗,久久未动。
诸葛瞻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烫在他的心上。他一生研读经史,自诩通晓兴衰之道,主张顺应天命以保全黎民。可今日,在那充满血腥气的军帐之中,那个年轻人却用最直白、甚至堪称残酷的话语,将他信奉半生的理念击得粉碎。
“跪着生……站着死……”
谯周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他想起路上所见,那些面黄肌瘦、拖家带口南逃的百姓眼中深深的恐惧;想起刚才在关墙下,看到那些残缺不全的汉军士卒遗体被默默抬走;更想起诸葛瞻提及的,雍凉汉民被强迁、十不存三的惨状。
投降真的能保全他们吗?
邓艾的军队也是魏军,他们对待降卒、对待敌国百姓,会比对待雍凉汉民更仁慈吗?谯周没有把握。史书上,城破后惨遭屠戮的例子比比皆是。所谓的“仁德”往往是胜利者粉饰太平的说辞。
那么抵抗呢?
姜维和诸葛瞻,还有这群伤痕累累却眼神灼热的将士,他们真的能守住吗?谯周心里同样没有答案。国力悬殊,内外交困,成都的陛下又是那般态度,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之烛。
可是,若连这微弱的烛火都熄灭了,这世间,可还有一丝汉家的气息?
他想起自己撰写《仇国论》时的心境,是出于对连年征战损耗国力的忧愤,是对益州本土大族利益的维护。他始终认为,小国寡民强行抗衡大国是不智的。但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有些东西比单纯的生存更重要。那是脊梁,是气节,是一个民族能够屹立不倒的魂。
诸葛瞻最后那句“为万世开太平之基”,更像一记重锤,敲打着他作为读书人内心最深处的理想。着书立说,难道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吗?若这太平需要用屈辱和奴役来换取,还是真正的太平吗?
谯周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之中。他原本奉旨而来,带着规劝、甚至施压的任务,但此刻他的信念动摇了。是继续秉承陛下的意图或者说是黄皓等人的意图,带回一个“前方将帅一意孤行,应早作和议打算”的结论?还是如实禀报这里的惨状与决心,哪怕这会触怒陛下,得罪权阉?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亲随在门外低声禀报:“大人,卫将军诸葛瞻在外求见,言说有学术之事请教。”
学术之事?谯周微微一怔,在这兵凶战危之时?他立刻明白了,这是诸葛瞻避免引人注目的托词。他沉吟片刻,道:“请卫将军进来。”
房门轻启,诸葛瞻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已换下一身戎装,穿着寻常文士青袍,更显得身姿挺拔,眉宇间虽带倦色,眼神却清亮有神。他手中并未持任何书卷,只是对着谯周郑重一礼:“深夜打扰谯公清静,瞻心中有些困惑,望谯公不吝赐教。”
态度谦恭,与白日帐中的慷慨激昂判若两人。
谯周示意他坐下,淡淡道:“思远有何困惑,但讲无妨。”
诸葛瞻没有立即谈论军国大事,而是从案上的一卷《战国策》谈起,话题逐渐引向古今兴亡、士人气节。他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并非强辩,而是真正以一种请教探讨的姿态与谯周交流。他谈到孔子周游列国虽不得志却始终不忘宣扬仁政;谈到苏武持节北海十九年不改汉心;谈到蜀汉先主刘备,屡战屡败,却始终以兴复汉室为己任。
“谯公,”诸葛瞻话锋渐转,目光诚恳,“瞻年少学浅,常思忖,士人立身处世,当以何为本?是顺应时势,保全自身,还是坚守道义,虽千万人吾往矣?若道义所在,即便前路荆棘遍布,胜算渺茫,是否仍当尽力而为?”
谯周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何尝不知诸葛瞻的弦外之音?但这番不涉具体政事、只论士人本分的交谈,反而更能触动他内心深处的文人风骨。他沉默良久,方缓声道:“思远所问,乃千古难题。顺势者或可得一时之安;逆势而行者,多悲剧收场。然……史笔如铁,青史之上,能令人扼腕叹息、肃然起敬者,往往是那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之士。”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声音带着一丝飘渺:“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蜀汉立国,本就是一部‘不可为而为之’的史书。或许……正是这等不屈之气,才是我汉室区别于吴魏,最可宝贵之物。”
这话几乎等于间接承认了诸葛瞻白日观点的部分合理性。
诸葛瞻心中微动,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迂回,轻声道:“谯公明鉴。正因这份气节难得,才更需珍惜。如今汉室危如累卵,非是我等好战,实是魏贼不容我汉家旌旗飘扬。瞻别无所求,只恳请谯公返回成都后,能将这绵竹关所见所闻,将这数万将士誓与关隘共存亡之心,将这‘站着死’的决心,如实禀明陛下。至于最终圣意如何,瞻与大将军绝无怨言,唯有遵旨而行。”
他没有要求谯周表态支持,只请求一个“如实禀报”。这既给了谯周台阶,也将其置于一个无法拒绝的道德位置——作为钦差,如实向君王反映情况,是其最基本的职责。
谯周看着诸葛瞻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老夫受陛下之托,前来劳军,自当将所见所闻,据实以奏。”
他没有说会如何评价,但“据实以奏”四个字,已然足够。这意味着,黄皓等人想要掩盖前线真相、污蔑姜维诸葛瞻的图谋,至少在谯周这里行不通了。
“多谢谯公!”诸葛深深一揖。
次日清晨,谯周一行启程返回成都。与来时的疏离客气不同,谯周在与姜维、诸葛瞻道别时,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
“大将军,卫将军,保重。绵竹就托付给二位了。”谯周拱手,语重心长。
姜维和诸葛瞻俱是郑重还礼:“谯公一路顺风。我等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不负蜀中百姓。”
送走谯周,关隘之上,姜维遥望着远去的车队,对身旁的诸葛瞻低声道:“思远,昨夜辛苦你了。谯周此人,虽主和,但终究是读书人,良知未泯。你一番话,能让他‘据实以奏’,已是为我军争取了最大的主动。”
诸葛瞻却无多少喜色,目光依旧凝重:“大将军,谯公这边,只是暂时稳住。真正的风暴还在成都。黄皓阎宇之辈绝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姜维点了点头,眼中寒光一闪:“放心。绵竹他们休想越过。至于成都……”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决绝的杀意已不言自明。
两人转身,望向北方。地平线上,魏军大营的炊烟依稀可见。短暂的平静即将结束,更残酷的战斗,随时可能爆发。而身后的成都,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随着谯周的归去,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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