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时间，如流沙般在指缝间悄然滑过。
对于省青年排球队的队员们来说，这半个月充满了颠覆性的认知。那个被陈海教练寄予厚望、空降而来的“秘密武器”北川圭，真的放弃了自己那神乎其技的防守和诡谲多变的进攻，一头扎进了二传组的训练中。
起初，所有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毕竟，从一个顶级的攻防核心转型为球队大脑，这中间的鸿沟，绝非天赋二字就能轻易跨越。
然而，北川圭用行动让所有人的质疑都变成了惊叹。
从他第一次站在二传位置上传出球开始，就展现出了与这个球馆格格不入的掌控力。他的传球节奏变幻莫测，拿捏进攻点的能力精准到令人发指，战术的多样性更是让所有队友大开眼界。
他给主攻手赵刚的传球，根本不需要磨合。第一个快攻，球就以最舒服的高度和速度，精准地送到了赵刚的掌心前。那是一种“球来找人”的极致体验，让赵刚这种暴力主攻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保姆级”喂球，每一次扣杀都酣畅淋漓。
他给副攻王磊演示的背飞和战术短球，手腕的动作、传球的弧线、对时机的拿捏，都堪称教科书。他不仅能传出球，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王磊跑动路线中的多余动作，几句话就能让王磊的进攻效率提升一个档次。
他与队长林动的交流，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公开课”。林动稳健，但北川圭总能提出更大胆、更颠覆性的战术构想——从复杂的交叉跑位到声东击西的佯攻战术，他的大脑就像一个无穷的战术库，让林动这位省队主力二传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整个队伍的进攻体系，在他的梳理下，被盘活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傍晚，当最后一组力量训练结束，陈海教练吹响解散的哨音时，北川圭和往常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冲完澡，换上干爽的衣服。他的生活被切割得极为规律，训练、吃饭、睡觉，以及占据了所有空闲时间的——看比赛回放。
他的笔记本电脑里，存着从世界男排联赛到欧洲冠军杯，再到日本V1联赛的几乎所有重要比赛录像。那是他汲取养分的精神食粮，也是他麻痹自己的最佳工具。
当他背着包，走出灯火通明的体育馆时，一股夹杂着桂花甜香的晚风迎面吹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一轮皎洁的明月早已悬挂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上，清辉遍地。
就在这时，他看到体育馆门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爷子？”北川圭有些惊讶地走上前去，“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站在那里的，正是李大爷。他穿着一件老头汗衫，双手背在身后，正有些不耐烦地踱着步。看到北川圭出来，他眼睛一瞪，中气十足地数落开来：
“你小子，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在这体育馆里安家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闷头训练，叫你来家里吃饭，你次次都说忙！你陈婶都跟我叨叨好几回了，说你一个人在宿舍肯定又是瞎对付！”
老李头不由分说地走上前，作势要抢他背上的包。
北川圭连忙躲开，苦笑道：“李大爷，我这不是训练紧张嘛。真不用麻烦您和陈婶……”
“废话少说！”老李头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今天什么日子不知道吗？中秋节！赶紧的，跟我回家吃饭！”
中秋节……
这三个字轻轻刺中了北川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当然知道今天是中秋节。正因为知道，他才给自己安排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训练量，才打算回去看一整晚的比赛录像。
在这个象征着“团圆”的日子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异乡人”的身份。他会想起上一个世界里，父母准备的一桌好菜和那块总也吃不腻的豆沙或者莲蓉月饼。（真的不爱五仁！）
无论是哪一个“家”，都远在天边。所以他选择用汗水和疲惫，来麻痹这份无处安放的思念与孤独。
他没想到，老李头会特意在今天，在这样一个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时刻，来这里“逮”他。
“李大爷……这不合适吧。”北川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中秋节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一个外人过去，太打扰了。”
“外人？”老李头听了这话，眉毛顿时立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啪”的一声拍在北川圭的肩膀上，“你小子再说一遍！老头子我把你当半个孙子看，你陈叔把你当亲侄子待，你跟我们见外？是不是皮痒了？”
看着老李头那副“你再客气我就要动手了”的架势，北川圭心中一暖，所有的推辞和客套都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走吧。”最终，他只能低声说了一句，脸上带着无奈又温暖的笑容。
“这还差不多！”老李头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迈开大步，“快点跟上，你陈婶的拿手好菜都快凉了！”
北川圭跟在老李头身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沿途的街道比平时热闹许多，家家户户都亮着温暖的灯光，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他看到有孩子提着兔子灯笼在小区里追逐嬉闹，也看到有老人在阳台上摆开小桌，准备赏月。
这片万家灯火的温馨景象，让他这个独行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身前那个步履矫健、嘴里还在念叨着“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身体”的背影，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牢牢地牵引着，拉向那片温暖的光晕之中。
当老李头家那扇熟悉的木门被推开时，屋子里满满当当，坐了许多人。
“哎哟，阿圭可算来了！”系着围裙的陈婶第一个发现了他，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快进来快进来！就等你了！”
客厅的沙发上，陈海教练正和一个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聊天。看到北川圭，陈海教练立刻招了招手：“阿圭，过来！”
他指着身边的男人介绍道：“这是老李的儿子，李建军，特地从上海赶回来过节的。建军，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个排球天才，北川圭。”
“你好你好，久仰大名了。”李建军站起身，热情地和北川圭握了握手，眼中满是好奇和善意。
而在另一边，一个温柔婉约的女人正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给孩子喂着切好的月饼。陈海教练笑着说：“这是我爱人，周静，还有我闺女，朵朵。”
“圭哥哥好！”小女孩嘴里含着月饼，口齿不清地打着招呼，引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北川圭有些拘谨地和所有人打着招呼，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得化不开的家庭氛围冲击得有些不知所措。这里没有丝毫的客套与疏离，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看着一个许久未见的自家晚辈。
“还愣着干嘛？快去洗手，准备吃饭！”老李头把他推进了卫生间。
当北川圭洗完手出来时，丰盛的晚餐已经摆满了整张八仙桌。油润饱满的清蒸梭子蟹、香气扑鼻的桂花糯米藕、寓意团圆的宁波汤圆，还有一盘切好的、露出金黄蛋黄的月饼……
“来来来，阿圭，坐我跟你陈叔中间！”老李头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了主位的旁边。
晚宴在热烈而融洽的气氛中开始了。大家聊着家常，李建军说着上海的趣闻，陈海教练则半是炫耀半是感慨地讲述着北川圭在队里的“神奇”表现，引得众人阵阵惊叹。
北川圭默默地吃着饭，陈婶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训练累”。陈海教练的女儿朵朵，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身边，把一块她最喜欢的莲蓉月饼，笨拙地递到他嘴边。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大家脸上洋溢的笑容，听着耳边亲切的交谈声和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鼻头忽然有些发酸。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空无一人的宿舍，想起了那块冰冷的、只有比赛回放的电脑屏幕。
原来，在他用训练将自己隔绝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地把他当成了家人。这份不求回报的、纯粹的善意与关怀，比任何一场胜利的喜悦，都更能温暖人心。
“阿圭。”陈海教练端起酒杯，打断了他的思绪。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他。
“我知道你小子心里藏着事儿，一个人从日本过来，肯定不容易。”陈海教练的目光深邃而真诚，“但你记住，从你决定回来的那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以后别跟我们见外，听见没有？”
“听见了！”没等北川圭回答，老李头就替他吼了一嗓子，然后把一杯橙汁塞到他手里，“咱们不喝酒，以茶代酒！大家一起，敬咱们家的新成员一个！”
“好！”
满屋子人笑着举起了杯。
北川圭看着一张张真诚的笑脸，眼眶有些湿润。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举起手中的杯子，与大家的杯子轻轻碰在一起。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中，他心中的那份孤独与漂泊感，仿佛瞬间被击得粉碎。
饭后，大家在阳台上赏月。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格外的亮。朵朵靠在北川圭的怀里，指着月亮，让他讲嫦娥的故事。
北川圭抱着怀中温软的小小身体，闻着空气中清甜的桂花香，喝着陈婶泡的热茶。他抬起头，看着那轮无论在哪个世界都同样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宁静与温暖。
这个中秋，他不再是一个孤单的旅人。
他有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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