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望把扁担往肩上一搁,粪桶“咣当”一声撞在一起,溅出几点黄褐色的星子,落在脚背,像被烫着似的,他却没皱眉。
13岁的肩膀还没长出肉疙瘩,扁担一压,骨头立刻显出锋利的棱角,隔着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像两块被河水冲刷过的青石。
生产队罚他连挑十天粪,每天四十担,从村南的化粪池到北坡的自留地,单程一里半,土埂窄得只容一只脚,雨后更是滑得像抹了油。
第一天上工,天边刚翻出鱼肚白,他已站在池边,粪勺是铁皮的,口沿卷了刃,一伸进去,“嚓啦”一声,像撕开一匹旧布,臭气轰地涌上来,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往鼻腔里钻。
他屏住呼吸,勺柄却握得极稳,手腕一抖,半勺粪水顺着桶壁滑下,竟没洒出半点——师父陈发科爷爷说过:“太极先求稳,再求活,稳在骨,活在筋。”
他拿粪勺当太极剑,每舀一下,便是一式“海底捞针”,桶底漩涡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三圈,臭浪竟被驯得服服帖帖。
挑担上路,他故意不走慢,反而比平日更快。
扁担在肩头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他却把重心调到尾闾,两脚“前趟拗步”交替,膝胯松沉,步幅一尺七寸,丝毫不差。
粪桶随步伐左右摇荡,桶口却始终保持水平,远远看去,像两只黄月亮贴地飞行。
有社员迎面过来,捂着鼻子侧身让路,余光瞥见那孩子咬牙的侧影,又忍不住回头——阳光照在他汗湿的鼻尖,竟闪出一粒晶亮的光,像一颗将坠未坠的露珠。
中途歇息,他把扁担横搁在两桶之间,自己站在中间,双手虚抱,练起“云手”。
臭气仍在,却被他想象成山谷里的瘴雾,左云一下,右云一下,掌心微微发热,指尖似有风掠过,臭便淡了,远了,化成一圈圈灰白的烟,被晨风吹散。
收势时,他长长吐一口浊气,那气像一条灰蛇,从丹田爬到舌尖,再远远吐出去,“啪”地碎在地上。
第三天,赵卫国出现在田埂另一头。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领口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在阳光下闪着红光。
他故意挡住去路,脚尖踢起一块干泥,泥块划着弧线落进桶里,“咚”一声,粪水溅起,几点落在陈祖望袖口,像几粒肮脏的星。
赵卫国咧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小妖道,练得挺欢啊?要不要我给你加点料?”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碎玻璃,晶莹的碴子在阳光下闪出冷光。
陈祖望没吭声,只把扁担轻轻一转,桶口顺势旋了半圈,碎玻璃便全部滑进桶底,连声音都没发出。
他抬眼,目光平静得像一口古井,井口却映着赵卫国扭曲的脸。
赵卫国被那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啐了一口,转身走开,背影在阳光下像一条被钉了七寸的蛇,歪歪扭扭。
第五天傍晚,陈祖望的肩膀已磨出血泡,每走一步,扁担就像钝刀在骨头上拉锯。
他仍咬牙,把血泡挑破,用盐水冲了,再挑。
血痂与布衫粘在一起,夜里脱衣时,“哧啦”一声,像撕下一层皮。
母亲蹲在灶间抹泪,却不敢哭出声,只把火拨得旺些,让蒸汽把泪逼回去。
陈祖望扒完一碗玉米糊,抹抹嘴,笑着安慰娘:“不疼,真的。爷爷说,太极要松沉,松了就不疼。”
他走到院里,月光正好,瘦小的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像一株被风压弯的竹。
他站定,起手“金刚捣碓”,膝胯松沉,肩窝微合,血痂在动作间重新裂开,他却眉头不皱,一招一式,反而比平日更慢,更沉,仿佛要把疼也碾进泥土。
收势时,他抬手看肩,血已浸透补丁,却在月光下显出暗紫的颜色,像一朵不肯凋谢的梅。
第七天,王寡妇刘翠花挎着竹篮出现在地头。她依然穿一件月白斜襟褂子,袖口磨得飞边,却洗得极干净。
篮里盖着一块蓝底白花手帕,帕角坠着两颗褪色的玻璃珠。
她掀开手帕,露出两只煮鸡蛋,蛋壳裂了细缝,透出五香味。
陈祖望刚卸了担,正拿粪勺当剑,练“白蛇吐信”,见她来,慌忙把勺往桶里一插,溅起几点粪星,王寡妇却笑:“别怕,俺是过来人,啥味儿没闻过?”
她伸手替他整整衣领,指尖碰到他肩头的血痂,手一抖,眼泪差点掉下来,却硬生生忍住,只把鸡蛋往他手里塞:“吃,补补。练太极也得长个儿。”
陈祖望剥开蛋壳,蛋白上印着一圈圈月影,像太极图。他一口一口咬,蛋黄绵软,带着五香粉,竟把臭气压下去不少。
第九天,雨来了。先是几滴试探,接着便是瓢泼。
土埂瞬间泥泞,粪桶变得格外沉,每一步都像踩在巨大的吸盘上,拔脚时发出“咕唧咕唧”的怪叫。
陈祖望的草鞋被泥吞掉一只,他干脆把另一只也踢了,赤脚踩在泥里,脚趾像五把小锹,深深抠进泥层,反而更稳。
雨鞭抽在脸上,他睁不开眼,便把意念放在脚底,想象自己站在太极图的圆心上,每走一步,便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弧。
扁担在肩头“吱呀”作响,声音被雨声盖过,却盖不住他心里的鼓点——“前趟拗步”“后趟拗步”“左右擦脚”……粪桶在雨中旋成两轮满月,臭浪被雨点砸碎,竟溅起细小的金花。
远远望去,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雨幕里忽隐忽现,像一叶不肯沉没的孤舟。
第十天,天空放晴,北坡的自留地已浇遍,粪桶底朝天,露出乌黑的木纹。
陈祖望把最后一担粪倒进地头,直起腰,肩膀上的血痂已结成厚茧,扁担再压上去,竟不再疼。
他抬头,阳光像千万根金线,穿过云缝,落在他的睫毛上,闪出细小的彩虹。
赵卫国站在远处,手里拎着一只空桶,桶底也朝天,却像一面战败的旗。
陈祖望冲他点点头,嘴角微微扬起,那笑意极淡,却在阳光里闪了一下,像剑尖的一点寒星。
赵卫国愣住,手里的桶“咣当”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一滩积水里,积水映出他扭曲的脸,也映出陈祖望笔直的背——那背已比十天前宽了一指,像一块被锤打过的铁,隐隐透出青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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