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还是到来了，只是这光芒照耀下的琅琊城，已非昔日那个鱼盐丰饶的东海明珠。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料如同巨兽的骸骨，支棱在废墟之上。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焰在角落里顽强地舔舐着残存的物件，冒出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硝烟、血腥、尸骸焦糊，以及一种皮肉烧灼后特有的油脂气。
王翦行走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铁靴踏过凝固发黑的血洼和破碎的瓦砾，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面容沉静如古井，唯有那双阅尽生死、深邃如渊的眼眸深处，压抑着雷霆般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这位横扫六国、见惯尸山血海的老将，此刻也被眼前的惨状所震动。
一队队周军士兵正在军官的指挥下，沉默而高效地清理着战场。他们从废墟下拖出残缺不全的遗体，区分敌我，将海寇的尸体堆叠起来准备焚化，而周军士卒和遇难百姓的遗体则被小心抬走，寻找空地暂时安放。救护兵穿梭其间，为少数幸存下来的重伤者进行紧急处理，低沉的呻吟和偶尔爆发的痛哭声，更添了几分凄凉。
“大将军，”一名校尉快步走来，声音沙哑地汇报，“初步清点，城内守军……战死、失踪者逾四千，郡兵及助战青壮伤亡逾两千，百姓……死者尚无法统计，恐近万。武承将军重伤昏迷，正在救治。郑樨郡守……力竭晕厥，已安置休息。”
王翦微微阖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一座郡城，近乎被打残。这不仅仅是兵力与财产的损失，更是对新朝威望和沿海民心的重创。
“找到那东西了吗？”王翦睁开眼，看向匆匆赶来的程邈。
程邈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摇了摇头，语气凝重：“赤焰龙车的残骸还在，但其核心的泵机、储液罐以及部分关键图纸，全部不见了。现场有几具海寇技工的尸体，致命伤并非我军制式武器造成，更像是……被灭口。”
王翦的眼神骤然一寒：“灭口？看来，这些海寇背后，规矩很严。”
“不止如此，”程邈压低声音，“我检查了那龙车的残骸，其铸造工艺、金属配比，绝非倭地或者寻常海外蛮族所能及。还有他们使用的火油，我取了样本，其调配之法，也远超普通猛火油。这背后，定有精通格物、工械，且组织严密的势力支持。”
王翦沉默片刻，道：“此事你秘密追查，不要声张。当务之急，是稳住琅琊，不能让恐慌蔓延。”
“末将明白。”程邈点头，他看了一眼废墟，又道，“另外，黑冰台在清理海寇尸体时，发现几个头目身上带有一种特殊的骨牌，纹饰古怪，不似中土之物，已派人加紧查证来源。”
王翦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稳定人心，比追击残敌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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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临时辟出的医棚内，药气浓郁，伤员的呻吟不绝于耳。武承躺在简陋的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军医刚刚为他重新处理了伤口，左臂的刀伤深可见骨，背后的烧伤更是触目惊心，大片皮肉焦黑翻卷，敷上了厚厚的黑色药膏。
昏沉中，武承的意识在破碎的噩梦里浮沉。
他仿佛又回到了城破那一刻，看到亲兵队长为他挡箭时圆睁的双眼；看到那名被海寇虐杀的小校扭曲的面容；看到抱着孩子中箭倒地的妇人；看到潮水般涌来的海寇那狰狞狂笑的脸；看到堆积如山的柴薪和那随时准备点燃的火油罐……
“不……不能放箭……”
“顶住……跟我杀……”
“焚城……殉国……”
他无意识地呓语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梦魇而微微痉挛。守护在旁的老亲兵默默用湿布替他擦拭，眼圈泛红。他们跟随将军南征北战，何曾见过将军如此惨状，又何曾经历过如此绝望之战？
不知过了多久，武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医棚简陋的顶棚和亲兵担忧的面孔。
“将……将军，您醒了？”亲兵的声音带着惊喜的哽咽。
武承张了张嘴，喉咙干灼得发不出声音。亲兵连忙用棉絮蘸了清水，小心地滋润他的嘴唇。
“城……城……”他竭力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城守住了！王翦大将军的援军到了！海寇被打退了！”亲兵连忙说道，试图安抚他。
守住了？武承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淹没。守住了吗？可他看到的，是化为焦土的城池，是堆积如山的同胞尸骸。这胜利，代价太过惨重。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入鬓角的血污之中。这不是英雄的泪，而是败军之将的无尽悔恨与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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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琅琊城残破的码头上，正在进行最后的肃清。几艘试图趁乱起航逃离的海寇小船，被周军水师的战船死死咬住，箭矢如同飞蝗般覆盖过去，很快便将其射成了刺猬，缓缓沉入海中。
蒙恬亲自坐镇码头，他脸色冷峻，看着海面上漂浮的敌船残骸和尸体，下令道：“打捞几个衣着不同的头目尸体，仔细搜查！所有俘虏，分开严加审讯，我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受谁指使，老巢在何处！”
“诺！”
海寇的抵抗基本被肃清，零星的战斗发生在一些隐蔽的角落，但已无法影响大局。王翦带来的不仅是生力军，更有随军的文吏和工兵，他们开始接手城防，组织幸存百姓，分发有限的粮食和饮水，扑灭余火，清理街道，试图让这座死城重新恢复一丝生机。
然而，创伤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抚平。失去亲人的百姓在废墟中哭嚎，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遗物；受伤的军士在痛苦中煎熬；即便是那些活下来的守军，眼神中也大多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磨灭的恐惧。
程邈带着几个得力手下，再次来到了东门附近那片狼藉的战场。他蹲在“赤焰龙车”的残骸旁，仔细检查着每一个切割和拆卸的痕迹。
“先生，看这里。”一名精通追踪的手下指着龙骨连接处一道平滑的断口，“这不是战损，也不是仓促拆卸，是用特制的工具，极其精准地切开的。动手的人，非常了解这东西的结构。”
程邈用手指抚过那冰冷的金属断口，眼神越来越冷。果然有人浑水摸鱼，目标明确地取走了最核心的技术。是海寇自知带不走而自行销毁？可能性不大，如此精密的器械，其技术价值远超黄金，他们宁愿冒险带走关键部件也不会轻易毁掉。那么，就是有第三方势力，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着这个机会。
这第三方，是敌是友？他们拿走这危险的技术，意欲何为？
程邈站起身，望向东方那浩瀚无垠、此刻却显得危机四伏的大海。海寇的威胁并未根除，而这隐藏在暗处的窃技者，更像是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尚未稳固的新朝肌体之中。
他必须尽快将这里的发现，连同那些神秘的骨牌样本，一并呈报给雒阳的陛下。琅琊的烽火暂时熄灭了，但一场围绕神秘技术与海外威胁的、更加复杂隐秘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海风掠过废墟，卷起灰烬，打着旋儿升向天空，如同无数亡魂无声的呜咽。而在那遥远的海平面之下，更大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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