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人凄厉的哭嚎，如同鬼魅的指甲刮过琉璃瓦，在奉天殿肃穆的穹顶下反复回荡，刺得每个人耳膜生疼，更刺得林锋然心头剧震。他认得那张悲痛欲绝的脸——正是于谦的结发妻子，董氏。
“拦住她！”徐有贞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呵斥侍卫，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他绝不允许有人破坏他借于谦之死打击政敌的图谋，更不允许有人借机翻案！
几名侍卫慌忙上前，试图将董氏拖开。但董氏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抱住棺椁，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哭喊声愈发悲怆：“放开我！让我跟我家老爷死在一块！你们这些天杀的！害死了他，连最后一点清静都不给他吗？！老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这朝廷，这世道——！”
场面瞬间混乱。官员们窃窃私语，有人面露不忍，有人冷眼旁观，徐有贞一党则脸色铁青。
“住手！”林锋然一声断喝，制止了侍卫的粗暴动作。他一步步走下丹陛，来到棺椁前，看着状若疯魔的董氏，心中五味杂陈。愧疚、愤怒、无奈，还有一丝被这赤诚哭喊触动的心弦。
“于夫人……”林锋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朕……并非要羞辱于先生。”
董氏抬起泪眼，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眼神中充满了怨恨与绝望：“不是羞辱？那陛下将他抬到这金銮殿上，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这些害死他的人，再看他的笑话吗？！陛下！您扪心自问，我家老爷，可曾有过半分对不起大明，对不起陛下您啊——！”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林锋然的心窝。他无言以对。于谦的忠诚与功绩，毋庸置疑。他的死，是自己为了稳定局势，在石亨集团压力下默许的妥协，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疤和耻辱。
徐有贞见状，急忙上前：“陛下！此妇人大闹朝堂，诽谤君上，罪不可赦！应立即拿下，严加惩处！”
“徐有贞！”董氏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他，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你这奸贼！就是你！还有石亨！是你们逼死了我家老爷！你们不得好死——！”
她的话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朝堂之上！虽然很多人心中都有此猜测，但如此直白地喊出来，还是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徐有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董氏对林锋然道，“陛下！此疯妇胡言乱语，扰乱朝纲，其心可诛！请陛下立刻下旨！”
林锋然看着激动得几乎要昏厥的董氏，又看看气急败坏的徐有贞，再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百官，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保下董氏？会彻底激怒徐有贞和石亨，在瓦剌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刻，内部分裂是致命的。任由徐有贞处置董氏？那他刚刚借于谦凝聚起来的一点人心，瞬间就会溃散，而且他良心难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的老臣王直，缓缓出列，对着林锋然躬身道：“陛下，于夫人丧夫心痛，神智昏乱，言语无状，其情可悯。然朝堂之上，终究不是妇道人家哭诉之地。老臣恳请陛下，念在于谦……曾有功于社稷，宽宥其家眷失仪之罪，派人将其送回府中，好生看护安抚。至于于谦身后之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应对瓦剌，不宜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徒乱人意。”
王直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是在保护董氏。将董氏的指控定性为“神智昏乱”，给了双方台阶下，建议将其送回家中“看护”，既是保护也是软禁，避免她再出来“胡言乱语”，同时也将朝议焦点拉回到了抗敌大事上。
胡濙也立刻附和：“王尚书所言极是！陛下，瓦剌前锋已过通州，军情如火，当以退敌为第一要务！”
林锋然瞬间明白了王直的用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沉声道：“王先生所言甚是。于夫人悲伤过度，送回府中，好生照看，不得怠慢。于谦……暂厝于寺观，待战事平息，再行安葬。”
他没有追究董氏的责任，也没有继续深入于谦死因的追究，选择了暂时搁置争议。
侍卫们领命，小心翼翼地将哭得几乎脱力的董氏搀扶起来，带离了大殿。那凄厉的哭声渐渐远去，却像烙印般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徐有贞虽然心有不甘，但在王直、胡濙出面，皇帝也已表态的情况下，也不好再坚持，只得恨恨地瞪了于谦的棺椁一眼，退回了班列。
于谦的棺椁也被缓缓抬了下去。奉天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沉重和诡异。于谦的忠魂仿佛并未离去，他那双平静的眼睛，似乎在透过棺木，注视着这大殿上的每一个人，拷问着他们的良心。
林锋然重新坐回龙椅，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知道，于谦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董氏的哭诉，像一根刺，扎进了很多人的心里，也让他与石亨、徐有贞之间的裂痕，更深了。
“议一议，如何退敌吧。”他强行打起精神，将话题拉回正轨。
然而，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朝堂上的效率明显低了许多。将领们汇报防务时显得心不在焉，文官们提出建议也缺乏底气。一种悲观和怀疑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
散朝之后，林锋然回到乾清宫，立刻召见来福。
“于夫人怎么会突然闯到奉天殿来？是谁放她进来的？”林锋然语气严厉。皇宫禁地，一个罪臣家眷怎么可能如此轻易闯入朝会重地？这背后定然有人搞鬼！
来福低声道：“奴才已初步查问，守卫宫门的侍卫声称，是持了司礼监的令牌，说是……奉旨运送杂物。奴才怀疑……是有人故意放行，意在搅乱朝局，逼迫陛下。”
司礼监的令牌？曹吉祥！林锋然眼中寒光一闪。好一招毒计！若是自己当时迫于压力严惩了董氏，必然尽失人心；若是自己维护董氏，则会与石亨、徐有贞彻底对立。无论哪种结果，都对曹吉祥及其背后势力有利！
“还有，”来福继续禀报，“王勤那边传来消息，曹吉祥与那几个山西商人，近日接触更加频繁，似乎……在大量转移财产。另外，城外夜不收回报，瓦剌军中，出现了少量装备精良、战术迥异的骑兵，疑似……来自辽东。”
辽东骑兵？出现在瓦剌军中？林锋然猛地站起身，联想到之前江雨桐提供的关于山西商人与辽东口音护卫的消息，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难道石亨、曹吉祥他们，不仅通敌卖国，甚至……还暗中抽调了辽东的边军精锐，伪装后混入瓦剌军中，来攻打北京？！为了除掉自己这个可能察觉他们秘密的皇帝，他们竟然不惜引狼入室，做到如此地步？！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听闻，让林锋然浑身冰凉。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紧急军报：
“陛下！瓦剌前锋已抵达京师外围，开始扎营！其主力距京城已不足五十里！而且……而且在敌军阵中，发现了大量我大明制式的火炮和攻城车！”
大明制式的火炮和攻城车！这几乎印证了林锋然最坏的猜想！没有内鬼，这些笨重的装备怎么可能轻易落到瓦剌手中？！
林锋然一拳砸在御案上，眼中充满了血丝。
内外勾结，国贼引狼！这北京城，还能守得住吗？
（第26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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