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小包摊在林锋然掌心。
那抹鲜艳刺眼、细腻如尘的红色粉末，在帐内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不祥而瑰丽的光泽。
林锋然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
这东西……这颜色……这质感……
“朱砂？！”
一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词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汞的硫化物！古代重要的红色颜料和……炼丹材料！毒性剧烈！伯颜帖木儿从哪里弄来这个？他竟然想用这东西染羊毛？！这简直是疯了！
“这……这是什么？”江雨桐也被那异常鲜艳的红色所吸引，忍不住轻声问道，眼中充满了惊疑。这红色比她之前见过的茜草染出的红更加浓烈、更加……妖异。
“剧毒之物……”林锋然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沾之……恐伤性命……”他猛地将羊皮包重新裹紧，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伯颜帖木儿的疯狂和急切超出了他的想象。为了那不知目的的“正红”，竟然不惜动用这种危险的东西！这背后隐藏的秘密，绝对非同小可！
同时，他也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也先的查验像一把悬顶之剑，伯颜帖木儿的催逼又如附骨之疽。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随时可能被任何一方碾碎。
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行动！
那个酝酿已久的、大胆到近乎自杀的逃跑念头，再次不可抑制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江雨桐，眼神中的决绝和疯狂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林锋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度，“也先和伯颜帖木儿……无论谁的目的达成……你我……都绝无好下场！”
江雨桐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逃？往哪里逃？外面……全是他们的人……”
“有机会的！”林锋然急声道，眼神快速扫过帐外，“我观察过……每晚后半夜……营地东南角的守卫会换岗……而且那边靠近马群……相对混乱……或有可乘之机！”
这是他多日来暗中观察的唯一发现，一个极其微弱的机会窗口。
“可是……就算逃出营地……茫茫草原……我们又能去哪里？”江雨桐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们不识路……没有食物和水……很快就会被抓回来……”
“往南！”林锋然斩钉截铁，“一直往南！总能遇到大明的人！或者……去找伯颜帖木儿私下染布的工坊！他既然要隐瞒也先，地点必定隐秘，反而可能是灯下黑最安全的地方！赌一把！”
这个想法更大胆，更疯狂！试图利用伯颜帖木儿的秘密来反制他！
江雨桐被他的疯狂计划惊呆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你……你可知若是失败……”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留下必死无疑！逃跑尚有一线生机！”林锋然的眼神异常明亮，那是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全部勇气，“你难道真想留在这里……等着被……？”他没有说下去，但联姻的恐惧足以说明一切。
江雨桐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极度的恐惧和抗拒。她低下头，双手死死绞着衣角，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帐篷内陷入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最终，江雨桐猛地抬起头，眼中虽然依旧充满恐惧，却多了一丝豁出去的决绝。她看着林锋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好……我跟你走！”
绝境之中，两个来自同一世界却彼此猜疑的囚徒，在这一刻，因为共同的恐惧和渺茫的希望，结成了脆弱而危险的同盟。
计划既定，剩下的就是准备和等待。
林锋然将那份朱砂小心藏好，这或许是关键时刻的筹码或武器。他又将之前用油脂处理过、带有光泽的羊毛分成两份，一份准备用来应付也先可能的突然查验，另一份小心包裹起来随身携带。
没有食物，他就将每天省下来的一点干硬面饼碎屑收集起来。水是个大问题，他只能将之前盛“圣水”的一个小陶罐偷偷洗净，希望能找到机会装点水。
江雨桐则默默地将自己那件早已脏污的碧色衣裙下摆撕下几条，搓成细绳，又将她头上唯一剩下的一根银簪磨尖——这是她唯一能准备的“武器”。
时间在极度紧张和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是煎熬。两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帐外的动静，判断着时间。
夜渐深。
营地的喧嚣逐渐平息，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马嘶及巡逻士兵规律的脚步声。
帐外的守卫似乎也因倦怠而减少了走动。
时机快到了！
林锋然和江雨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紧张和决绝。
林锋然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挪到帐帘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
月光被云层遮挡，光线昏暗。两名守卫抱着武器，靠在稍远处的拴马桩上，似乎有些打盹。东南方向，隐约传来一些嘈杂声和马蹄声——似乎是换岗的动静！
就是现在！
他回头对江雨桐做了一个手势。
两人心脏狂跳，如同擂鼓。江雨桐紧紧握着那根磨尖的银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林锋然再次确认外面情况，然后猛地一咬牙，率先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帐篷！江雨桐紧随其后！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们，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两人弓着腰，利用帐篷的阴影和地面的起伏作为掩护，朝着记忆中东南角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移动。
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幸运似乎眷顾了他们。营地的守卫似乎真的因为后半夜而松懈，换岗的动静也吸引了部分注意力。他们竟然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大半个营地，接近了那片相对混乱的马群附近！
成功在望！
甚至能闻到马群特有的腥臊气味，听到它们不安的响鼻和蹄子刨地的声音！
只要穿过这片区域，就能潜入更深的黑暗，逃离这个魔窟！
然而！
就在他们即将接近马群边缘的栅栏时！
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突然从旁边一堆草料后面闪出！一把冰冷而锋利的弯刀，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冲在前面的林锋然的脖子上！
同时！
另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猛地勒住了江雨桐的脖子，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死死扼在了喉咙里！
“别动！别出声！”一个压得极低的、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在林锋然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杀意，“否则立刻杀了你们！”
林锋然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脖子上那刀锋的锐利和冰冷！
江雨桐也在他身后剧烈地挣扎着，却被死死制住，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完了！
被发现了！
这是也先的埋伏？还是伯颜帖木儿的人？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方才所有的希望。
然而，下一刻，那持刀之人却并没有立刻呼喊守卫，也没有将他们拖回去的意思。他只是制住他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似乎在确认有没有惊动其他人。
另一个制住江雨桐的黑影也低声催促：“快！这边！”
这两个人……似乎目的并非抓捕？
林锋然心中猛地升起一丝极其荒谬的、不敢置信的念头。
难道……
那持刀之人似乎确认了安全，将架在林锋然脖子上的刀稍稍移开了一点，但依旧紧紧抵着他，推着他快速向马群旁边一个堆放废弃杂物和破损帐篷的黑暗角落挪去。另一人也拖着挣扎的江雨桐紧跟而上。
很快，四人隐匿在了一片杂乱阴影之中。
直到此刻，林锋然才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看清了挟持他们的两个人。
他们都穿着普通的瓦剌士兵皮袄，但脸上似乎用黑灰涂抹过，看不清具体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精光。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种军人的悍勇，却又……似乎并非瓦剌人那种纯粹的野蛮彪悍。
“你们……是什么人？”林锋然压低了声音，心脏依旧狂跳，充满了惊疑和警惕。
那持刀之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着他和惊魂未定的江雨桐，声音依旧冰冷低沉：“想活命，就乖乖听话。”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林锋然和江雨桐的耳边：
“是于谦于大人……派我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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