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林锋然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脸颊紧贴着混合了血污和尘土的泥泞,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咽着铁锈和死亡。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恐惧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耳边不再是震耳欲聋的喊杀,而是变成了零星的、绝望的抵抗声和胜利者粗暴的呵斥与狂笑。
结束了。土木堡之战,这场他拼命想避免的历史惨剧,终究还是在他眼前,用最血腥、最残酷的方式,上演完毕。
“陛下…陛下…”身旁传来樊忠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哽咽的低唤。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甲胄破碎,浑身浴血,一条胳膊不自然地垂着,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外围,依旧保持着护卫的姿态,但眼神里已是一片死灰的绝望。“您…您还好吗?”
林锋然张了张嘴,想要回答,但喉咙却像被淤泥死死堵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怎么可能好呢?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已经完全崩塌,所有的希望都在瞬间破灭。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仿佛随时都可能被这股力量压垮。
他现在只想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这泥里,让这厚厚的淤泥将他完全覆盖,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他就不用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不用再承受这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的时候,一阵沉重的、不容置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一阵阵惊雷,在他耳边炸响。这马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们这处小小的、可怜的藏身之地前。
阴影笼罩下来。
林锋然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逆着光,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匹神骏异常、皮毛如同黑缎的高头大马,马鼻喷着灼热的白气,碗口大的马蹄不耐烦地刨着地上的血泥。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并未穿着全套盔甲,只着一身深色的蒙古袍服,外罩一件锁子甲,身形算不得极其魁梧,却给人一种山岳般的沉凝压迫感。他的脸庞轮廓分明,被风霜刻满了痕迹,一双眼睛如同鹰隼,锐利、冰冷,又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饶有兴味的探究光芒。他并未持兵器,只是随意地拉着缰绳,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小小的狼藉,最终,精准地落在了瘫软如泥的林锋然身上。
无需介绍,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告诉林锋然——这就是也先!瓦剌的太师,掌控他生死,乃至未来无数人命运的人!
也先并未立刻说话,他只是微微俯身,那双鹰目如同探照灯,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锋然。目光扫过他身上那件早已脏污不堪、却依旧能看出明黄底色和龙纹刺绣的袍服,扫过他苍白如纸、写满惊惧的脸,扫过他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双手。
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人崩溃的穿透力,仿佛能剥开他皇帝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名叫林锋然的、瑟瑟发抖的现代灵魂。
林锋然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解剖板上的青蛙,无所遁形。他拼命想低下头,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但脖颈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终于,也先开口了。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落在死寂的空气里。
“你,”他抬起马鞭,鞭梢几乎要点到林锋然的鼻子,“就是大明的皇帝?”
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锋然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承认?还是否认?承认了,他就是价值连城的俘虏,或许能暂时活命,但未来一片黑暗。否认?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瓦剌士兵,他们信吗?恐怕死得更快!
他的犹豫和恐惧显然取悦了也先。这位太师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看来是了。”他自问自答,语气笃定,“除了皇帝,谁还能穿这一身…嗯…明亮的颜色,在这尸堆里如此显眼?”
他身后的瓦剌将领们发出一阵哄笑,充满了野蛮的嘲弄。
林锋然的脸瞬间涨红,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脏,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明黄色…在这修罗场里,这至高无上的颜色成了最可笑、最致命的靶子!
也先挥了挥手,止住了身后的笑声。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林锋然身上,这一次,带上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像是在打量一件意外获得的、奇特却又不知具体价值的战利品。
“带过来。”他淡淡地命令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名如狼似虎的瓦剌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将林锋然从地上拖拽起来。动作毫无敬意,甚至带着故意的推搡。樊忠怒吼一声想阻止,却被旁边的士兵用刀柄狠狠砸在腹部,闷哼一声弯下腰去,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
“别…别伤害他…”林锋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又微弱,带着哭腔。他现在自身难保,这无力的哀求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呻吟。
士兵根本不理他,几乎是架着他,拖到了也先的马前。
离得更近了,林锋然甚至能闻到也先身上混合着皮革、马汗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那压迫感几乎让他窒息。
也先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大明皇帝”如此孱弱不堪的表现有些意外,甚至…一丝失望?
“大明皇帝…”也先用马鞭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像是在思考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另一队瓦剌骑兵押送着一小群俘虏经过附近。那些俘虏大多是文官和内侍模样,个个面如死灰,步履蹒跚。
林锋然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群人,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群俘虏中间,一个纤细的、穿着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碧色衣裙的身影,格外刺眼!
是那个马车里的姑娘!那个姓江的姑娘!
她竟然还活着!发髻散乱,脸上布满污痕,嘴角甚至有一丝未干的血迹,显然经历了挣扎和磨难。但她依旧倔强地昂着头,努力保持着行走的姿态,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像是燃着暗火的余烬,死死地盯着地面,透着一股绝不低头的执拗。
她似乎感受到了林锋然的目光,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一瞬间,林锋然从她眼中看到了震惊、茫然,随即是一种极度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皇帝沦为阶下囚的难以置信,有一闪而过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带来灾难的符号。
那眼神像一根冰刺,狠狠扎进了林锋然的心口。比瓦剌士兵的粗暴更让他感到刺痛和难堪。
也先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短暂的眼神交汇。他的目光在江雨桐倔强的脸和林锋然骤然变得复杂羞愧的脸上转了转,脸上的玩味之色更浓了。
“哦?”也先拖长了语调,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倒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种子?自身难保了,还在关心别人?”
他哈哈一笑,对押送的士兵挥挥手:“把这个女人,单独看管起来。看起来,像是有点意思。”
“不!跟她没关系!”林锋然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尖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护她,只是一种本能,一种不希望这个曾让他心头一震的少女因自己而遭受更多不幸的本能。
也先的笑容更加深邃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忍的趣味。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皇帝陛下。”他慢条斯理地说,马鞭轻轻抬起林锋然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冰冷的视线,“现在,你,和你的一切,都属于我了。”
他顿了顿,如同宣布游戏规则般,一字一句地道:
“告诉我,大明皇帝朱祁镇。”
“你觉得你自己,值多少座城池?多少金银绢帛?嗯?”
问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锋然的耳膜上。
值多少?
他,林锋然,一个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此刻被明码标价,成了谈判的筹码?
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海啸般袭来,瞬间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脆弱防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
“呕——!”
在瓦剌将领们错愕继而爆发的哄笑声中,在也先冰冷而玩味的注视下,大明皇帝朱祁镇,对着太师也先的马蹄,吐得昏天黑地,涕泪横流。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狼狈和崩溃中,一个微弱却尖锐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也先只知道他是朱祁镇。
没有人知道,这具皮囊之下,是一个来自未来、知晓历史走向的、截然不同的灵魂。
这是他唯一的,最后的,谁也无法夺走的……筹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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