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世代遵守着一条古训:横死之人须以红绳缚棺,鸡鸣前下葬。
张屠户的女儿投井死了,他嫌红绳不吉利,偷偷用了普通的麻绳。
当夜,那口薄棺里传来了指甲抓挠的声响。
第二天清晨,张屠户一家横死屋中,喉咙上留着深紫色的指痕。
而村口那口枯井,又开始涌出浑浊的血水。
我们那村子,窝在山坳坳里,几十年也难得有个外人进来。
村子穷,规矩却多,老辈子传下来的话,一句顶一句,都带着血淋淋的教训。
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对着横死之人的——投河、跳崖、上吊,凡不是好死的主,收敛时,必须用浸过黑狗血的红绳,将棺材从头到尾捆上七道,并且,一定要在鸡叫头遍之前,埋入土里,封土立碑,一刻也不能耽搁。
为啥?
老人都说,横死的人怨气重,一口戾气梗在喉咙口,散不出去。
不用至阳至戾的黑狗血红绳镇着,不赶在阳气回升的鸡鸣前入土为安,那怨气就能顶着尸身起来,祸害活人。
这不是瞎话,早年不信邪的,不是家破人亡,就是整个院子都荒废成了死地。
张屠户家的闺女,叫秀姑,前几天不知怎的,一头扎进了村东头那口早就废了的枯井里。
等人发现捞上来,身子都泡得发了白,一张脸青紫青紫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像是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极骇人的东西。
按规矩,这得赶紧准备红绳缚棺,连夜下葬。
村里主事的白老爷拄着拐杖,亲自去了张屠户家,把这话翻来覆去说了三遍。
张屠户膀大腰圆,平日宰杀牲口煞气重,是个不信邪的浑人。
他刚死了女儿,心里正堵得慌,又听白老爷说什么怨气、戾气,只觉得晦气冲天。
“什么狗屁红绳!我闺女活着的时候就没穿过红衣裳!死了还要绑那玩意儿?不绑!就用麻绳!结实!”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喉咙里像塞了破风箱,呼哧呼哧的。
白老爷气得胡子直抖:“混账东西!那是古训!是为了活人安生!你想害死全村吗?”
张屠户梗着脖子,一把推开白老爷:“少放屁!我自己的闺女,我还做不了主?滚!”
他转身就从柴房里翻出几大捆粗麻绳,那绳子黄不拉几,还带着股牲口棚的骚臭味。
他招呼着几个平时一起喝酒吃肉、同样不信邪的莽汉,连夜打了一口薄皮棺材,草草给秀姑换了身旧衣服,就把人放了进去。
盖棺的时候,张屠户看着女儿那张青紫扭曲的脸,心里也咯噔一下,但还是咬着牙,用那粗粝的麻绳,胡乱在棺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就算完事。
下葬?鸡鸣前?他压根没想!
折腾了大半夜,他累得浑身散架,和那几个帮忙的汉子灌了几碗烈酒,倒头就睡。
那口薄皮棺材,就那么孤零零地停在自家堂屋正中,下面垫着两条歪歪扭扭的长凳。
那是村里多少人一辈子都没熬过的长夜。
我家的狗,从入夜就开始不安生,起初是低低的呜咽,后来变成了凄厉的长嚎,一声接一声,扯得人心慌。
我爹披衣起来,对着狗踹了两脚,那狗夹着尾巴缩回窝里,喉咙里却还发出恐惧的“咕噜”声。
不止我家的狗,整个村子,此起彼伏,都是狗叫猫嚎,还有小孩夜啼的声音,搅得人心神不宁。
后半夜,风停了,狗也不叫了,一种死寂沉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地,从村尾张屠户家的方向,飘过来一阵声音。
极轻,极细。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木板上,一下,一下,慢慢地刮。
刺啦……刺啦……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仿佛刮的不是木头,而是干枯的骨头。
它钻进耳朵里,勾得人心里发毛,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我吓得缩在被窝里,死死捂住耳朵,那声音却像能穿透皮肉,直接钻进脑仁里。
我爹在隔壁床上翻了个身,重重地叹了口气,黑暗中,我听到他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刮挠声,响了一夜。
天快亮时,那声音停了。
村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日头颤巍巍地爬上东山头,照亮了村子上空凝滞的炊烟。
几个早起下地的村民,扛着锄头,路过张屠户家那扇紧闭的院门时,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眼神躲闪,不敢多看。
直到日上三竿,张屠户家还没动静。
他婆娘是个勤快人,往常这时候早该出来喂鸡扫地了。
有和他家相熟的汉子,壮着胆子去拍门。
“张屠户!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
门里静悄悄的。
汉子又用力拍了几下,门板发出空洞的响声。
“张屠户?嫂子?”
还是没人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那汉子回头看了看越聚越多的村民,一咬牙,往后退了几步,猛地一脚踹在门板上!
“砰!”
老旧的木门闩应声而断,门板撞在墙上,弹了回来。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浪潮,从门缝里猛扑出来,熏得门口几个人当场干呕起来。
院子里,一片死寂。
阳光斜照进去,照亮了堂屋门口的情景。
张屠户趴在门槛上,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他那件沾满油污的粗布褂子,被血浸得透湿,颜色发暗。
他眼睛瞪得几乎裂开,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恐惧,嘴巴大张着,像是死前想要拼命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脖颈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深紫色的淤痕,那指痕纤细,却异常深刻,像是被铁钳死死扼过。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昨晚帮忙的那几个莽汉。
死状和张屠户一般无二,都是脖颈被扼,面色青紫,双目圆睁。
有一个甚至手里还攥着半截打断的板凳腿,似乎死前经历过短暂的挣扎。
堂屋里,那口薄皮棺材的盖子,被掀开了一半,斜斜地搭在棺身上。
里面,空空如也。
只留下几道乌黑粘稠、已经干涸的血手印,抓挠在棺材的内壁上。
那几圈粗糙的麻绳,散落在地上,断口处参差不齐,不像是被割断,倒像是生生挣断的。
秀姑的尸体,不见了。
“啊——!”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这死寂的恐怖。
人群炸开了锅,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尸变了!秀姑回来索命了!”
“快跑啊!”
就在这时,一个从村口方向连滚带爬跑来的半大小子,面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井…井…那口枯井!冒……冒血水了!”
所有人都僵住了,随即发疯似的朝村口涌去。
村东头那口吞噬了秀姑性命的枯井,此刻,井口正“咕嘟咕嘟”地往外翻涌着浑浊的、暗红色的液体。
那液体粘稠,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腐烂腥气,分明就是血水!
血水漫出井沿,染红了周围一小片干裂的土地,像一只溃烂流脓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空。
白老爷被人搀扶着赶来,看到这一幕,他浑身一颤,老泪纵横,跺着脚嘶喊:“造孽啊!造孽啊!不听古训,横祸降临!她……她怨气未散,借着那口怨井,成了气候了!我们村子……完了啊!”
没人敢去捞秀姑的尸体,甚至没人敢靠近那口冒血的井。
张屠户和他婆娘,还有那几个莽汉的尸首,被村民们用草席一卷,抬到后山,远远地挖了个深坑,连同那口散架的薄皮棺材一起埋了,连个坟头都没敢留。
那口涌着血水的枯井,成了村子的禁地。
白天路过,都能感觉到一股子阴寒之气,井口周围的地面,永远是湿漉漉、暗红色的,寸草不生。
到了晚上,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村里人紧闭门窗,还能隐隐听到井那边传来女人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有时,又像是幽幽的笑声。
村子彻底失去了生气。没人再敢晚归,没人再敢大声说笑,连孩子都被大人死死拘在家里,生怕触怒了那口井里的东西。
白老爷带着几个胆大的老人,杀了好几条黑狗,取了血,混合着朱砂,在井口周围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咒。
又请来一个云游的、半瞎的老道士做了场法事。
法事做完,井里的血水,似乎不再往外涌了。
但那口井,依旧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它就在那里,黑黢黢的井口对着天空,像一张永不闭合的、充满怨恨的嘴。
我们不知道秀姑的尸身到底在哪里,是在井底,还是游荡在村子的某个角落。
我们只知道,那用麻绳代替红绳的夜晚,带来的恐惧,已经像井壁上渗出的血水一样,深深地浸入了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再也无法抹去。
村子的魂,好像也跟着那口井一起,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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