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舅舅、舅母难得回浔阳一次,瑗瑗既想同他们住一段时日,那便去住吧。”陶衡的目光落到陶令仪的身上,一改面对陶仲谦时的咄咄逼人,“你的傅母和婢女,都已经回来了。今日太晚,我明早再让她们去找你。”
顿一下,又道:“至于陶氏的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该怎么解决,我会……”
“族长,”陶墨钧撩起衣摆,跪到地上,用力磕了一个头后,壮着胆子道,“大伯公并非不愿放权,实是族中好多生意都是大伯公开拓,许多与陶氏做生意的人也只认大伯公。若贸然交给他人,能不能接手是一个问题,与陶氏有生意来往的人认不认,也是一个问题。”
“不能接手,他就教。不认,他就想办法周旋。”陶衡不为所动道,“不当这陶氏的族老了,他就不是陶氏的人,不吃陶氏的饭了?”
见陶仲谦依旧不吱声,陶衡朝庾杲点一点头后,转身走了。
陶仲谦看着他的背影,瞳孔震颤。
陶令仪不了解他,陶墨钧、陶惟慎等人或许也不了解他,但陶仲谦却了解得很。
陶衡在庾家,在陶令仪以及在一众小辈跟前,一贯温文尔雅好说话,但在宗族,他不开口则已,但凡开口,其强硬的手段比之陶崇偃更甚。
先前他不断地试探陶令仪的底线,也是看陶衡在家族利益与她之间,每次都选择了家族利益,误以为他会一直如此,方才反反复复。
哪里知道,他会临阵倒戈!
哼!
一个不把家族利益放在头一位的人,也配当族长?
陶仲谦闭一闭眼,将心底的不甘与愤怒全部压下去,又暗自发誓今日之耻,来日必报后,才哑声道:“好,我不做这族老了,谁爱做谁做吧!”
陶衡止住脚步,转过身,依旧先看向陶令仪:“时辰不早了,你先跟你舅舅、舅母回去歇着。等明日我将宗族改制的具体方法,还有新的族老名单拿给你后,你再来请崔刺史帮忙。”
陶令仪也没有料到陶衡还有这样强势的一面,飞快搜索了一下小姑娘的记忆,发现并无这样的先例,不由心头一沉:如果这才是真实的陶衡,那早前她在他面前耍的那些手段……
庾夫人握一握她的手,无声地示意她不必担心后,代她答道:“行,那我就带瑗瑗先回去了。”
出了正堂,又走了几步后,陶令仪回头,隔着紧跟着她的三个表哥,对上陶衡温和而深邃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不管陶衡早前是否看破了她的那些手段,既然他没有戳破她,还将春桃、秋菱给了她,甚至最后还选择了支持她,那么就代表着他还不算无药可救!
陶衡原本在思索着要如何改制,方才能达到她的要求,突然见她示好,心底微微一暖后,连忙扬起笑脸,点头回应。
他的瑗瑗,还是认他这个父亲的。
她既还认,他就绝不能再让她失望!
目送着她和庾杲、庾夫人走得不见了影,陶衡也提了口气道:“走吧,有什么事,回了陶氏再说。”
回到陶氏,已过子时。
陶衡等人去江州府时,陶崇偃、陶季方、陶伯玉等族中长老便已等在崇文堂,两个时辰过去,依旧还等在崇文堂。
没有人说话,就干巴巴地等着。
除了烛火时不时爆一下火花,整个崇文堂安静到落针可闻。
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几人缓慢地抬起头,又缓慢地看向门口。看到陶衡进了屋,几人才似彻底活过来般,连忙朝他身后看去。
见他身后只有陶仲谦,陶崇偃面色一沉:“德音呢,她没有跟着你们回来?”
“她刚苏醒,身子还弱得很,需要好好歇着。”陶衡随口答道,“她舅舅、舅母也难得回浔阳,我便让她近些时日住她舅舅家去了。”
陶季方不愿他们再吵起来浪费时间,便插话道:“事情谈得怎么样了?”
陶衡没什么情绪地将陶令仪的要求复述了一遍。
陶崇偃听完,倒没有生气,只是皱眉道:“崔刺史怎么说?”
陶季方、陶伯玉等人齐刷刷看着陶衡。
陶衡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道:“在三叔不同意宗族改制的时候,崔刺史就走了。”
陶崇偃紧皱的眉头霎时一松:“这么说来,崔刺史是真的很看重德音了。”
陶季方点一点头,附和道:“博陵崔氏虽比不得从前,但也远非我们陶氏可比,何况,还有清河崔氏在暗中帮扶他们。德音虽遭逢大难,能得崔刺史看重,也算是她的一场造化了,若是将来她有本事嫁去崔氏,对我们陶氏而言,倒比攀附郑长史更加合算。”
“那也要她有那个本事!”陶崇偃习惯性地打压了陶令仪两句后,又问道,“具体要怎么改,崔刺史有没有交代?”
“不管瑗瑗有没有那个本事,”陶衡先扫一眼陶季方,而后对上陶崇偃的双眼,“当初既答应了她,以后她的亲事由她自己做主,那就谁也不得再逼迫她。”
“你这是什么态度!”陶崇偃大怒。
陶衡讥讽地勾一勾嘴角:“当初,你们要用她的亲事换取入武氏族学的名额,我再不愿意,最后也答应了你们。后来,你们又为了武氏族学的名额要诬告她,我再痛心,亦答应了你们。”
“不错,她是陶氏的宗女,她理应为陶氏的利益付出。”
“但……”
陶衡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回陶崇偃的身上:“她为了陶氏的利益,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作为陶氏的宗女,她的付出已经足够了。我不允许,再有人打她的主意!”
陶崇偃一拍茶几:“你这话是何意!”
陶衡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慢慢涌上无限的失望:“父亲可还记得,她除了是陶氏的宗女外,还是你的孙女,你儿子我唯一的女儿?”
陶崇偃如遭雷击。
陶衡低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我的瑗瑗,被你们算计了一次又一次,也死里逃生一次又一次,可笑如今陶氏的危机还系在她一人身上,而你们却,却依旧不改算计的本色。好呀,好得很呀,什么时候,我陶氏能不能重振门楣,不是靠着儿郎们发奋自强,而是要靠卖宗女了?”
所有人都被她的话说得低下了头,羞愧不已。
陶衡却早已经心灰意冷,不为他们这虚情假意的一点愧疚心软了。
“神都的人再有两日就要到了。”陶衡冷漠地开口,“还想挽救陶氏,那就收起你们的算计,瑗瑗让如何改,那就如何改吧。否则,即便瑗瑗心软,我也绝不会让她再受委屈!”
陶季方打圆场道:“德音确实是为陶氏付出了不少,也受了许多的委屈。如今,她得崔刺史看重,未必不是崔刺史借她之手,敲打陶氏。是以,宗族改制的事万不可马虎。”
顿一顿,他又补充:“宗族改制关乎着的不仅仅是我们做不做族老,还关乎着下次改选之前,也就是陶氏未来三年的走向。”
“不管大家是不是族老,陶氏能有今日,大家都功不可没。我和崇偃虽是看不到了,但依旧相信你们,总是不愿意看到陶氏就这么没了。是以,还得请大伙儿打起精神来,根据德音的要求,将宗族改制的规则罗列完整。”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德音虽不让你们再任族老,却没有说不让你们制定规则,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陶衡虽然决定不再让陶令仪受委屈,却也没到不管陶氏利益的地步。扫一眼闭口不言的众人,淡声提点道:“堂叔祖说得对,陶氏能有今日,你们都功不可没,所以不管宗族如何改制,新选拔出来的族老,总要跟着你们学上一年半载,方能独立行事。”
“一年半载过去,没有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
“我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如果还要坚持己见,抵抗到底。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他,陶氏在浔阳扎根也有好几百年了,不是非谁不可!”
陶仲谦知道这话是在敲打他,心底却忽然没有了先前的愤愤不平。
陶衡说得对,陶氏现在的生意有三成都是他自行开拓出来的,不管新选拔来接手的族老是谁,都得乖乖地跟着他学上一年半载,方才能上手。
如果他再藏个私,那么学到下一次选拔,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然如此,那么他是不是族老,又有何关系?
他如此想,其余人同样也在如此想。
在彼此都心怀鬼胎之下,紧锣密鼓地商讨了一夜,或者说争辩了一夜,于第二日巳正之时,总算拿出了一个各方都相对满意的结果来了。
至于新的族老人选,他们也各自推荐了三个名额。
明面上看,他们推荐的名额都是在陶氏很有德行,与他们的关系也并不密切之人。
但仔细甄别就会发现,他们所推荐之人,无一不是性子软,好拿捏之人。
陶衡看着他们推荐的名单,无声地冷笑了两声:原本他还想着,只要他们识趣一些,下次选拔,未必不能让他们重新任回族老。
但他们既然要这样玩,那他就不妨陪他们好好玩一玩,也好让他们知道,软弱好拿捏,并非仅仅代表着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别人同样如此。
简单地吃了几口饭,陶衡带着宗族改制的具体细则以及新任族老选拔名单,还有以前伺候陶令仪的傅母与婢女,半刻也未歇息,便出发去了庾家。
陶令仪并没有去庾家。
她一心记挂着审讯,说去庾家,不过是托词。
从正堂回到偏院,向庾夫人说明情况,又征得崔夫人的理解后,便在崔仲以及镜心的陪同下,去了男狱。
崔述正在重审萧文瑾。
按理来说,他已经将萧文瑾的案子密奏给了陛下,接下来,只需要等陛下的消息就可以了。
但先前看到陶令仪在面对陶氏时的强硬态度,他忽然想到,他在一线天遭遇伏杀的时候,并不知道私造作坊在东林村那一片,那萧文瑾是如何说服东林村的铁匠伏杀他的呢?
他是江州刺史,伏杀他可是死罪。
即便伏杀他之前,这些铁匠不知道伏杀的对象是他,可人数也对不上。
按照他当时的预计,伏杀他加上拦截薛峻珩等人的人,至少有一百五十人。
东林村的铁匠仅九十三人。
缺的那几十人去哪儿呢?
于是,崔述又忽然想到,萧文瑾曾说,他要建立一支只听令于他的军队。
私造作坊留存的铁箭,加上陶令仪遇刺以及他遭遇伏杀时收集起来的铁箭,已有两千两百三十余支,这么多的铁箭,却无军队,怎么想也不合情理。
所以回到男狱,崔述立即重新提审了几个东林村的铁匠,其后,果然得知了他们并不知道在一线天要伏杀的人是他,同时,在一线天参与伏杀的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些他们并不认识的人。
只是萧文瑾依旧跟之前一样,磊落地承认了私造作坊以及意图恢复李唐之事,对与军队有关的问题,皆绝口不答。
两人正较着劲呢。
得知陶令仪来了,崔述惊讶了一瞬后,立刻让崔仲将她带了进来。
“事情都解决了?”见陶令仪进来,崔述随口问道。
萧文瑾戴着枷锁,头发和胡须跟雪一样白,却跟稻草一样潦潦草草。听到崔述的问话,他敷衍地掀起一直垂着的眼皮,虚虚看了陶令仪一眼,便又收了回去。
随后,他又猛地抬起眼皮,吹胡子瞪眼睛问道:“就是你坏的我好事?”
陶令仪并没有见过萧文瑾,只在崔述和萧直方的陈述中听过他。从他的白头发、白胡须认出他的身份后,不免就多看了他几眼。
听到他的质问,陶令仪先回答崔述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又回答他:“准确来说,是你自己坏的你自己的好事。”
萧文瑾冷哼:“我怎么自己坏自己的好事了?”
陶令仪直言不讳道:“因为你无识人之才。”
萧文瑾冷笑:“我无识人之才?我若无识人之才,我能私造出那么多的铁箭?我若无识人之才,濮三是如何进的巡护队?无知女子,也敢妄断老夫!”
“这只能证明你有些小聪明,并不能证明你有识人之才。”陶令仪平静反驳,“你要真有识人之才,早该看清郑长史的真面目,可你并没有,所以你失败了。”
萧文瑾赤急白眼地争辩:“我只是……”
“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找再多理由,也不能掩盖你的失败。”陶令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看他还很不服,陶令仪干脆道:“你不就是想说,你只是利用郑长史与酷吏的关系,好方便你行事吗?那你有没有想过,郑长史要当真与酷吏关系匪浅,为何他一直留任江州府,而毫无迁官进阶的迹象?”
“为什么要迁官进阶?”萧文瑾总算找到了她话里的漏洞,冷笑嘲讽,“江州府多年无刺史,他虽任长史,行的却是刺史之权。凭他的本事,在江州的地界上,他就是天。迁官进阶,听着风光,不过是去给人当狗!哪个自由,哪个自在,哪个更能发财,岂是你这种眼光短浅之人能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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