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仪本不想同他们计较,但他们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实在烦人,便将三个已知的差别说了之后,又特意道:“我没有将两人的字迹放在一起比对过,能找出来的也就这几处不同,还望韦伯父和陆伯父不要见笑。”
韦明远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这哪里是让他们不要见笑,分明是在挖苦他们。
飞快瞅两眼陆承务,见他似乎并没有听出陶令仪的嘲弄,韦明远也不敢大意,赶紧将注意力落回郑行之的书信及郑守墨的字迹上。
先跟着她的话,将她说的三处差别找出来后,又不服输的,找起别的差别了。
找了半晌,也只找到郑行之所写‘天’字受薛稷影响,尖锋直掠,而郑守墨则是太宗朝顿笔回钩的老写法。
还有郑行之所写‘则’字的立刀旁受新风影响,是悬针竖的写法,而郑守墨依旧是前朝旧习的垂露竖写法。
还想再找一处,不说压过她,至少也不能输她时,就听萧直方道:“我是看不出什么差别来,不知文晦兄和季能兄都看出了几处?”
韦明远的脸又烧了起来,暗骂两声竖子狂妄后,又飞快瞅两眼陆承务,见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寻找差异,似乎并没有听到萧直方的话,也赶紧收敛心神,不予理会。
“惭愧,找了这么半晌,也才找出来三处差别。”又是半晌过去,陆承务捻着留了两年的美须,终于开了口,“一是这个‘天’字,二是这个‘则’字,这两个字的差别,主要体现在写法上。郑行之的写法承袭了新朝新风,郑守墨则还保持着前朝旧习。”
“三是两人在笔锋开合上,郑行之的更饱满铺毫,而郑守墨不知是为了模仿他的字迹,还是习惯如此,每个字都在刻意控毫。”
说着,他又看向陶令仪找出来的那三处差别。
‘为’字的写法倒罢,与‘天’字和‘则’字一样,只要稍稍用心,就能辨别其中的差异。
他们在判断字迹是否为他人伪造时,很多时候,就是从个别字的写法上入手,以此作为依据。
很少有人会第一眼从笔压及笔墨上去判断不同。
但陶令仪就是。
陶令仪拿到郑守墨的字迹还不到半盏茶,且在没有与郑行之的字迹放在一处对比的情况下,能快速锁定三处差异,陆承务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有本事。
“江河之流,新波迭旧浪,后生可畏,不服输不行呀。”陆承务有感而发地叹上两句后,问韦明远道,“文晦兄找出来几处?”
“惭愧,季能兄找到的三处,也恰是我找到的三处。”韦明远依旧只找到了‘天’‘则’二字的不同,实在不想难堪,硬着头皮撒了个谎后,又找补道,“不过江河之流,新波迭旧浪之语,我却不赞同。”
陆承务‘哦’了一声:“文晦兄有何不同的看法?”
韦明远朝屏风方向看一眼,又朝萧直方看一眼,话还没有过脑子,就已脱口而出:“陶小姐确实不错,比一般的闺阁小姐,都要有本事。但陶小姐去岁就与郑行之定下亲事,对郑行之的字迹,想必早就了然于胸。郑守墨既说郑行之的功课,时常由他代劳,那么郑守墨的字迹,想必陶小姐也见过不少。两人字迹间的差别,想来也早就心中有数了吧。”
为了掩盖自己不如陶令仪的难堪,也为了发泄对陶令仪挖苦他的不满,这一席话出来,胸中的抑郁之气倒是发泄了不少,只是瞧着众人看他的目光,韦明远才惊觉失言,脸色不由骤然一白,又羞又臊,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想再找补几句,嘴唇翕动了许久,也未说出一个字来。
陆承务叹息着,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韦明远一直笔挺的腰,似被他这两下给拍断了,几乎是顷刻间,就佝偻了下去。
不敢再看众人的神色,匆匆朝着崔述揖了个手后,韦明远便转身逃了。
陆承务看着他的背影,又摇了摇头。
崔述在狱中受尽折磨,出来后,便一直在家中将养。他们这些曾经的幕僚,也是在得知他起用后,才从各地赶来,再次投奔到他帐下。
又因韦明远是个极好脸面之人,对他这几年的遭遇,崔述其实知道得并不多。
他和韦明远年纪相差无几,走得就比杨玄略、张行俭几人要近。对崔述近几年的遭遇,也就知道得比他们要多。
当初崔述入狱后,他和杨玄略、张行俭、孙执中都选择了急退避祸,唯有韦明远心怀壮志,仅避祸两年,就又投到了时任江南道巡抚大使的狄仁杰帐下,做了推官。
两年后的永昌元年,狄仁杰在调任地官侍郎之际,以他才干出众,不应被埋没为由,举荐他去当时政治最为混乱的沙州寿昌县做了县丞。
寿昌县积压命案已有七年未决,加之户籍混乱,官员渎职等各种乱象,冲突不断。
狄仁杰举荐他去这里,原是想让他做出一番功绩,便可往上升迁。
哪知县令王怀恩贪墨屯粮,强征十四岁少年充团结兵,无法无天,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别说整顿吏治,他才去了半个月,就被地痞套头打了三回,他知道是王怀恩指使,也誓要查到证据,以报此仇,可县衙上上下下,无一人肯向他伸出援手。
又勉强撑了半个月,挨了两回打后,得知酷吏来俊臣也派其密探前来充任县尉,他便吓得赶紧辞官逃了。
出仕的不利,让韦明远一度消沉颓废,也对新朝积了一肚子的怨恨,对新朝的一切,也尽皆抱着仇视的态度。
是以,与其说他是在针对陶令仪,不如说他是在针对妄图攀附郑元方而重振门楣的陶氏。
但这些事,韦明远自己不说,他也不便说。
虚虚看几眼屏风方向,见那方并无什么动静,陆承务宽心地暗叹两声:只能希望他早些想开吧。
陶令仪没有动静的原因很简单,在韦明远说出那些话之前,因他的能力摆在那里,她对他再三的针对,只是处于反感状态。
在韦明远说出那些话之后,他的能力也就那样了。
他这个人,也不再值得她关注。
对于不值得的人或事,多给他一个眼神,都是在浪费生命。
“我们接着说,”杨玄略多少也知道一些韦明远的经历,见他都已经走了,便连忙打圆场道,“陶小姐和季能兄都找出来三处差别,已经够用了。回头只要找到那部分书信,再比对一下郑守墨的笔迹,就可以戳破是他与苏小姐合谋陷害陶小姐的谎言!”
又问张行俭:“从陶氏回来,我就在女狱那边帮着善后,没再参与案子。你这边呢,都查到了什么?”
同样知道一些韦明远经历的张行俭配合道:“我负责的是调查怀玉斋及狱厨下毒意图谋害陶小姐两件事。”
“怀玉斋的掌柜和伙计,我都已经重新问过。掌柜依旧咬定,他不记得买鬼督邮汤之人的模样,伙计们则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至于狱厨,轮值的厨丁、火工、杂役等倒是都说了,女狱起火的那日傍晚,赵明诚身边的两个私吏曾到过狱厨。其中一个私吏与狱食佐在门口说话,另一个私吏则在灶房东看西摸,他们只当他是贪嘴,以往也经常这样,就没有警觉。”
杨玄略接话:“那东看西摸的私吏找到了?”
“找到了。”说到这几个字时,张行俭都忍不住笑了,“女狱起火后,他自知下毒的事也瞒不过去,就偷偷逃了。又实在胆小,不敢躲在家里,也不敢逃远,就藏在了家中养着的鸭圈里。上门找他的时候,大概是听到我们的声音,害怕了,惹得那些鸭子突然嘎嘎乱叫。他家人听到鸭子叫,也是一脸紧张。”
“我们就顺着鸭叫去了鸭圈,将他给逮了出来。”
“还没有问呢,就全交代了。”
萧直方的注意力被吸引回来,忍不住插话:“下毒的原因是什么?”
张行俭看向谢临舟,在谢临舟狐疑的目光中,径直说道:“因为他的出现。”
萧直方、杨玄略、崔述等人全都看向了谢临舟。
谢临舟微微皱眉:“因为我的出现,让他察觉到了危机?”
张行俭点一点头,又看两眼屏风方向,“郑长史许诺了陶氏三个入武氏族学的名额,也许诺了赵司法入主神都的机会。陶氏为了那三个名额,可以与凶手同流合污,那赵司法为了入主神都,自然也可以杀人灭口。”
“入主神都的机会?”萧直方讥讽,“他要有这本事,他自己为什么不去,还要一直留在江州府?”
“财帛动人心,权利也一样。”张行俭倒是看得透彻,“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摆在眼前,且陶氏都妥协了,试一试又有何妨?”
说来说去,还是陶氏的问题最大。
如果陶氏能坚守士族风骨,坚持不与郑家结亲,或者在谢瑶被害后,坚持不包庇凶手,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萧直方不由看向了屏风,对陶令仪的遭遇,又生出了几分的同情。
看来,他们的那场戏并没有瞒过赵明诚,谢临舟跟着看向屏风方向,脑子里瞬间闪过的,是那夜狱中,陶令仪发现赵明诚追来后,果断地撕开结痂,抹了满脸血时的画面。
早知道瞒不过他,就不必受那些苦了。
“我再回一趟陶氏,问一问父亲是否知道那部分书信的下落,或者有没有其余的证据,可以证明是郑长史让他诬陷的我。”陶令仪适时开口,“使君这里,也可以再审一审苏见薇和赵明诚,看看能不能审出更多的线索来。”
崔述正要接口,崔仲轻敲了两下门后,快步进来,低声禀报:“老爷,陶氏来人,请陶小姐速速回去。”
崔述问道:“什么事?”
崔仲道:“来人没说,只道有急事,需要陶小姐速速回去。”
崔述追问:“是谁派来的人?”
崔仲道:“是陶小姐的父亲,陶府君。”
崔述还要问,阿贵又敲了门后,匆匆进来:“郑长史、郑夫人,还有郑二公子,一起去了陶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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