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石头带给林岳的,是身体被撕裂重组的地狱式磨砺,那么孟广义为他开启的,则是一扇通往全新认知世界的、玄奥而又具体的大门。
在经历了半个月几乎不把人当人看的残酷体能训练后,林岳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原本单薄的身板变得结实,曾经连提桶水都费劲的胳膊,如今也能在引体向上时,咬着牙完成三四个标准的动作。更重要的是,他的耐力和意志力,在一次次的极限挑战中,被打磨得如同一块坚韧的皮革。
他不再是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书生,他开始真正拥有了一副能够承载他那颗聪明大脑的、可靠的“行头”。
而就在他逐渐适应了这种白天被石头操练得半死不活,晚上则在书山卷海中苦熬的日子后,孟广义,终于决定亲自向他传授这北派盗墓一脉,最核心的看家本领。
这天下午,林岳刚刚结束了一组堪称变态的障碍匍匐训练,浑身沾满了泥土和汗水,像一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耗子。石头看了看天色,丢下一句“收工”,便自顾自地去冲洗了。
林岳正准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房休息,孟广义却从正屋里走了出来,对他招了招手。
“小岳,跟我来。”
孟广义将他带到了四合院的后院。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废的菜畦,如今却被专门开辟出了一块巨大的空地。空地上,被人为地铺设了五六片颜色和质地都截然不同的土壤区域,泾渭分明,像一块巨大的、由泥土构成的调色盘。
“脱鞋。”孟广义的命令一如既往地简洁。
林岳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脱掉了脚上那双已经磨破了的运动鞋,赤脚站在了院子的土地上。
孟广义指着其中一片呈现出深褐色的、看起来无比坚实的土壤区域,说:“站上去。”
林岳走了过去,双脚踩在上面。一股冰凉而坚硬的感觉,瞬间从脚底板传来。这片土地,被太阳晒得滚烫,但那股坚实感却能穿透温度,直达骨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仿佛是亿万个细小的砂砾,在千万年的时光中,被紧紧地挤压、固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记住这种感觉,”孟广-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能与大地共鸣的频率,“这是生土,也叫‘死土’。千万年都没有被人惊扰过的处女地。它的结构紧密,质地均匀,里面除了石头和砂砾,什么都不会有。我们这行,见了这种土,扭头就走,多看一眼都是浪费力气。”
说完,他又指了指旁边一片颜色明显更浅、质地也显得疏松的土壤。
“再到这边来。”
林岳依言走了过去。当他的脚踩在这片新土上时,感觉完全不同了。脚下的土地是松软的,带着一种虚浮感,仿佛踩在了一块厚实的海绵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可以轻易地陷入泥土之中。
“这是熟土,”孟广义解释道,“被人翻动过、耕种过的土。它的结构松散,里面充满了各种草根、虫蚁,甚至还有碎砖烂瓦。这种土,对我们来说一样没有意义。”
接着,孟广义亲自蹲下身,从一片颜色驳杂、红黄白黑相间的土壤里,抓起了一把土。
“你过来,闻闻。”
林岳凑了过去,将那捧土凑到鼻子下。一股复杂的、混杂着草根腐烂、植物纤维和轻微霉变的味道,钻入了他的鼻腔。
“记住这个味道,”孟广义将手中的土搓碎,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这是离我们这个年代不远的熟土被扰动后,重新掩埋形成的回填土。草根还没完全腐烂,味道新鲜。这种土层下,就算有东西,多半也是别人家埋的咸菜坛子。”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又走到另一片颜色更深、看起来更加古旧的土壤前,再次抓起一把。
“再闻闻这个。”
林岳再次凑过去,这一次,他闻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味。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纯粹的“土腥气”,不带任何植物腐烂的味道,仿佛是从大地最深处蒸腾而出的一缕气息,古老、陈腐,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金属锈蚀的甘甜味。
“如果闻到这种味道,那下面……就可能有说道了。”孟广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说明这片土,在很久很久以前被人翻动过,但又被封存了足够长的时间,里面的有机物已经彻底腐烂分解,只剩下了最纯粹的、属于那个时代的‘地气’。这种土,是我们要找的宝贝。”
他站起身,看着因为震惊而有些呆滞的林岳,缓缓说道:“我们这行的眼睛,不止长在脸上,也长在手上、脚上、鼻子里,甚至长在你的每一寸皮肤上。你要用整个身体,去感受大地,去倾听它的呼吸,去读懂它的语言。”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明白,自己之前对于古物的认知,是何等的浅薄和局限。他所擅长的,不过是看一件器物的形制、包浆、款识,判断它的真伪与年代。说到底,他研究的是“器”,是死的物件。
而孟广义现在教他的,却是“势”、是“气”、是“场”。他教的,是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如何从这一抔平平无奇的泥土中,读出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一片被遗忘的空间。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盗墓技术,这更像是一种道,一种与天地沟通的、近乎于玄学的法门!
林岳的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畏。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孟广义那“一代宗师”的含金量。
就在林岳还沉浸在这种认知的颠覆中时,孟广义已经从后院的工具房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长长的、通体乌黑的铁铲。它的手柄是坚硬的木杆,但铲头却很奇特,并非寻常的平铲或尖铲,而是一个半圆形的、如同瓦片一般的造型。铲头的刃口,被磨得锃亮,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洛阳铲!
即便林岳之前对这一行完全是门外汉,但也听说过这盗墓界的“神器”。
“看清楚了,”孟广义手持洛阳铲,详细地讲解着它的构造,“这半圆形的铲头,不是为了好看。它能让你在把铲子从地下提上来的时候,最大限度地带出完整的、不被破坏的柱状土样。这个弧度,多一分则壅,少一分则散,是无数前辈用经验换来的智慧。”
他将长长的木杆拆成几节,又重新接上。“杆子是活扣连接,可以一节一节往下续。高手下铲,能打到地下十几米,甚至几十米深。我们探的,不是墓,是历史的深度。”
说完,他走到了那片疑似有“说道”的土壤前,亲自为林岳示范。
只见他双腿微屈,身体下沉,摆出一个类似马步的姿势。他双手握住铲杆的末端,将铲头垂直对准地面。
“下铲,不能用蛮力,靠的是腰胯的旋转和身体的重量。看好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腰身一拧,整个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发力。那把洛阳铲,仿佛成了他身体的延伸,带着一股螺旋的劲道,“噗”的一声轻响,毫不费力地就钻入了坚实的土地之中。
一提,一转,一提。
前后不过几秒钟,孟广义就将洛阳铲提了上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半圆形的铲头上,不多不少,正好带出了一个长约二十厘米的、半圆柱形的完整土样。
那土样,就像一块层次分明的千层糕,清晰地展示着地下不同深度的土壤构成。
孟广义将铲头凑到林岳面前,指着那土样上的细微变化,开始了如同解剖课般的精妙讲解。
“看到最上面这层黄土了吗?这是表层的熟土。再往下看,看到这层只有一指宽的灰黑色细线没有?”
林岳凑近了,仔细地看,果然看到了一层如同头发丝般的、与其他土层颜色截然不同的线条。
“这是炭末。木炭,是古代贵族墓葬中常用的防潮材料。看到它,就说明你离目标不远了。再往下看,看到这几颗米粒大小的、泛着白色的坚硬颗粒了吗?”
孟-广义用指甲轻轻一刮,那几颗白色颗粒便掉了下来。
“这是夯土层里才会出现的白灰点,也就是石灰。古人为了加固墓穴,防止塌方,会在封土中层层加入石灰、糯米汁等材料,然后用重物反复夯砸,使其坚硬如石。这种土,我们叫它‘糯米夯’,寻常的铁锹根本挖不动,只有洛阳铲,才能像钻头一样钻进去。”
孟广义的讲解,细致入微,深入浅出,如同一场精彩绝伦的公开课。他将枯燥的地质学、考古学知识,与充满传奇色彩的盗墓经验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林岳听得如痴如醉。
“现在,你来试试。”孟广义将那把还带着泥土芬芳的洛阳铲,递给了林岳。
林岳深吸一口气,学着孟广义的样子,摆开架势,双手紧握铲杆。他调动起这半个月练出来的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顿!
“铛!”
一声脆响,洛阳铲的铲头,只是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点,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整个人都向后退了半步。
他用的是蛮力,而不是孟广义所说的“巧劲”。
“蠢货!跟你说了,用腰,不是用胳膊!”孟广义毫不客气地骂道。
林岳闹了个大红脸,咬了咬牙,重新尝试。这一次,他学着旋转身体,但因为不得要领,动作显得笨拙而滑稽。洛阳铲歪歪斜斜地扎进土里,还没深入几寸,就打滑了,铲杆狠狠地甩在他的手上。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他摊开手掌一看,娇嫩的掌心,已经磨出了一个亮晶晶的血泡。
“师父……这,这比看书可难多了。”林岳咧着嘴,苦笑着说。
孟广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变得更加严肃。
他盯着林岳,一字一顿地说道:“书上的东西,是死的。地下的东西,是活的。这一铲子下去,就像是医生给人把脉,你是在和沉睡了千百年的老祖宗对话。”
“你问他,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里又有什么宝贝。”
“他说给你听了,你听懂了,那就是你的造化。可要是你听错了,说错了话,惹恼了他……那,就要你的命!”
最后那句“就要你的命”,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林岳的心头,猛地一寒。
他看着自己手上那小小的血泡,再看看孟广义那布满老茧的、如同老树皮般的手掌,他终于明白,从一个“读书人”,到一个真正的“土夫子”,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铲杆换到另一只手,忍着疼痛,再一次,将那半圆形的铲头,对准了脚下这片充满了未知与秘密的大地。
喜欢最后的把头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最后的把头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