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今天起,你的人,是我的了。”
孟广义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深潭,在林岳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你的人,是我的了。”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重得让林岳一时间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招揽,是命令,还是一种不容反抗的宣告。他刚刚因为通过考验而略微放松的神经,瞬间又绷紧到了极致。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场强大、深不可测的男人,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刚逃出虎口,却又一头撞进了龙潭的羔羊。
孟广义将林岳脸上那混杂着震惊、迷茫与警惕的神情尽收眼底,他那如同刀刻般冷峻的嘴角,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可以称之为微笑的弧度。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直接,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来说,冲击力太大了。
他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而是转过身,从身后那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的抽屉里,又拿出了一叠钞票,与桌上那二百块钱合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推到了林岳的面前。
“这是你应得的‘茶水费’,拿着。”孟广义的语气,比刚才温和了许多,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也悄然收敛了起来,“胖子。”
“哎,在呢,孟先生!”一直站在旁边当背景板的梁胖子,立刻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
“带小兄弟去吃口饭吧,”孟广义的目光再次落到林岳身上,那眼神中的锐利已经褪去,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看样子,是饿了一天了。”
林岳低下头,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一叠“大团结”。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崭新钞票的边缘时,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摸钱,甚至不是第一次摸这么多钱。在老家时,父亲也曾将一年的收成换成一叠钞票带回家。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
这是他第一次,单凭自己的“手艺”和“眼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赚到这么大一笔钱。
这叠钱,不仅仅是钱。它是对自己多年苦读的肯定,是对自己在无数个鬼市寒夜里坚守的犒赏,更是……奶奶躺在病床上,急需的那一线生机。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有通过考验的狂喜,有拿到救命钱的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迷茫和不安。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这二百块钱,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太有诱惑力了。
他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将那叠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仔仔细细地折好,放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内兜里,然后才抬起头,对着孟广义,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谢谢……孟先生。”
“不客气,”孟广义淡淡地点了点头,“这是你应得的。”
说完,他便不再看林岳,重新坐回太师椅,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与世隔绝的“文化人”。
梁胖子热情地拍了拍林岳的肩膀,那力道震得林岳一个趔趄:“走,小兄弟,听孟先生的,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我知道有家面馆,那味道,绝了!”
林岳浑浑噩噩地跟着梁胖子走出了正屋。当他再次踏入那个洒满阳光的院子时,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只觉得恍如隔世。刚才那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经历,比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加起来,还要惊心动魄。
那个叫石头的壮汉,依旧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为他们打开了院门。
“吱呀——”
朱红色的木门再次合上,将那个沉静、厚重、带着檀香和威严的世界,隔绝在了身后。
重新回到胡同里,听着远处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和模糊的叫卖声,林岳才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幽深的梦境中醒来,重新回到了人间。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紧紧地按住那叠还带着体温的钞票。那坚实的触感,才让他确信,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梁胖子在他身边,又恢复了那副自来熟的模样,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京剧,脚步轻快。
“小兄弟,刚才可真给胖哥我长脸!”他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地说,“你是没看着,孟先生那眼神,嘿,跟捡着宝了似的!我跟孟先生这么多年,就没见他对哪个年轻人这么上心过!”
林岳没有接话,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好好想一想。
梁胖子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识趣地没有再多说,只是领着他,七拐八拐地走出了胡同。
胡同口,正对着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
面馆的门脸很小,只有一个玻璃门,门上用红油漆写着“老张面馆”四个字。此刻正是饭点,小小的店堂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白色的蒸汽从后厨不断冒出,混合着浓郁的猪油、酱油和葱花的香气,形成了一股温暖而诱人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这股味道,与四合院里那清冷孤高的檀香味,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老板,两碗阳春面,大碗的!再切一盘猪头肉,一碟花生米!”梁胖子扯着嗓子喊道,然后熟门熟路地拉着林岳,在角落里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旁坐下。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了上来。
雪白的瓷碗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细面,汤头清亮,上面飘着几滴金黄的猪油和一把翠绿的葱花,简简单单,却香气扑鼻。
林岳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闻到这股香气,他那一直紧绷的胃,终于发出了抗议的声响。
“吃,快吃,别客气!”梁胖子将一双筷子递给他,又把那盘肥瘦相间的猪头肉往他面前推了推,“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儿。”
林岳确实是饿坏了。他接过筷子,道了声谢,便埋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滚烫的面条顺着喉咙滑下,带着猪油的香气和汤头的鲜美,瞬间驱散了他体内的部分寒意和疲惫,也让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了实处。
梁胖子自己也吃得很快,但他一边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林岳。看他吃得香,梁胖子脸上的笑容也更真切了几分。
几口面下肚,那种饿得发慌的感觉稍稍缓解,林岳的动作才慢了下来。
梁胖子夹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看似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小兄弟,北京人?”
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开场白,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林岳摇了摇头,嘴里还嚼着面条,含糊地回答:“不是,俺是河南来的。”他那带着一点乡音的普通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哦,河南好地方啊,中原粮仓。”梁胖子点点头,又呷了口面汤,继续看似随意地问道,“来北京多久了?听你这口音,有些年头了吧?跟着家里人一块儿过来的?”
他问话的技巧非常高明,像一个正在剥洋葱的厨子,不急不躁,一层一层地,从最外围开始,慢慢向核心探究。
林岳没有什么心机,更何况对方刚刚才带他赚了二百块钱,还请他吃面。他放下筷子,老实地回答:“好几年了,跟着俺奶奶一块儿来的。”
“哦,就跟你奶奶俩人?”梁胖子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林岳“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梁胖子立刻岔开了话题,聊起了潘家园的行情,说了几个今天早上发生的趣闻,逗得邻桌的食客都笑了起来。就在林岳的警惕心,因为这热络的氛围而再次放松时,梁胖子话锋一转,又绕了回来。
“看你年纪轻轻,也就二十出头吧?怎么没上学了?”他指了指林岳的双手,“倒腾这些老物件,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这手艺,跟谁学的啊?家传的?”
这个问题,触碰到了林岳内心深处。
他沉默了一下。
一幕幕往事,在他眼前闪过。父亲好赌,败光了家底,母亲因此离家出走。他从小跟着奶奶相依为命,靠着奶奶给人缝缝补补和自己捡破烂,才勉强读到初中。因为交不起学费,他最终辍了学。那些别人在课堂里念书的日子,他都泡在了县城的废品收购站和旧书摊里。他这身本事,哪有什么师父,全靠那些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破书,和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感觉”。
“……主要,是看书自学的。”林岳的声音低了下去,“家里穷,没钱上学。”
“哦,这样啊。”梁胖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那你这天赋可真够高的。不过,光靠这个,在北京城里混口饭吃,可不容易啊。我看你今天在潘家园,也没开张吧?”
林岳的脸微微一红,默认了。
“家里……是不是等着用钱?”梁胖子终于图穷匕见,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但他问得小心翼翼,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仿佛只是一个邻家大哥在关心弟弟。
提到“钱”,林岳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他想到了医院里那张白色的缴费单,想到了医生语重心长的叹息,想到了奶奶那张因为病痛而消瘦的脸。
他的情绪,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就垮了。刚才因为填饱肚子和赚到钱而升起的那点神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奶奶……她身体不好,在住院,需要……需要一笔钱做手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梁胖子捕捉到了他情绪上的巨大变化,心里顿时有数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打开这个年轻人所有心防的钥匙。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那已经没有必要,而且会显得很残忍。
他只是沉默地,从那盘猪头肉里,夹起最大的一块,放进了林岳那已经快要见底的碗里。
“多吃点,小兄弟。”梁胖子的声音,难得地少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多了几分真诚的厚重,“听哥一句劝,年轻人,身体是本钱。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饱饭再说。”
林岳看着碗里那块冒着热气的肉,再看看梁胖子那张看起来诚恳的胖脸,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那股就要夺眶而出的酸涩,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一句朴实无华的关心,在此刻,竟比那二百块钱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还要复杂。
那二百块钱,是冰冷的、现实的,是他和这个神秘团伙之间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而这碗面,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却像一只温暖的手,在他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开始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精于算计的狼,还是……披着狼皮的,另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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