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拜帖上约定的时间,林岳站在一座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普通红砖公房楼下。周围的环境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自行车棚的顶上晾晒着被褥,空气中混合着煤炉的味道和邻里间的谈话声,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凡而安详。然而,林岳的心跳却比他第一次下到那座清代贝勒墓时还要剧烈,他知道,在这片平凡的表象之下,隐藏着通往那个巨大秘密的唯一钥匙,也可能是一个能将他们所有人瞬间吞噬的无底深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孟广义反复叮嘱的每一句话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
白启明的家在三楼。门是老式的绿色木门,油漆已经有些斑驳。林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格子衬衫,扶了扶鼻梁上的平光眼镜,抬手,用一种符合学生身份的、克制而有礼的力度,敲响了房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身形极为清瘦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他脸上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老花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并没有因为年岁而显得浑浊,反而像鹰隼一般,透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锐利和审视。他就是白启明,那个在故纸堆里浸泡了一辈子,被尊称也同时被敬畏地称为“白古董”的人。
林岳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感觉对方那两道目光仿佛是两把最精密的探针,正在一寸寸地剖析着他的伪装。
“您好,是白启明老先生吗?我是刘文清教授的学生,我叫林岳,前几天托人递过拜帖。”林岳微微躬身,将手里提着的礼品——两条用牛皮纸包好的“中华”烟和一罐包装精美的“西湖龙井”——恭敬地递了上去。这些都是梁胖子特意准备的“敲门砖”,是那个年代拜访老干部、老专家最体面也最不易出错的选择。
白启明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些礼品,既没有接,也没有拒绝,只是侧过身,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直语调说道:“进来吧。”
他的家很小,典型的老式两居室,家具陈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然而,当林岳跟着他走进其中一间朝阳的房间时,他瞬间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平凡的居民楼,一步踏入了一个精神世界的浩瀚王国。
这根本不是一间书房,这简直就是一座私人的小型图书馆。
房间的四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被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所占据,那些书架因为塞了太多的书而微微向外倾斜,似乎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地倒塌下来。书的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连窗台上、地上、桌子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堆满了各种书籍、手稿和拓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而独特的味道,那是旧书纸张的纤维、油墨、灰尘以及岁月本身混合在一起发酵而成的气息,对于林岳这样的人来说,这味道比任何香水都更加令人心安和沉醉。
白启明在唯一一张被书籍包围的巨大书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一张硬木椅子,便不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一本摊开的线装书,继续看了起来,仿佛林岳只是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被彻底晾在一边的林岳心里一紧,他知道这是对方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他没有坐下,而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目光在那些书架上扫过。《殷周金文集成》、《考古学报合订本》、《中国青铜器全集》、《史记》、《汉书》……这些书籍,林岳或是读过,或是听过,它们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构筑起了这位老学者渊博学识的坚固壁垒。
过了足足五分钟,白启明才仿佛刚想起屋里还有另一个人似的,缓缓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林岳,开口便是毫无铺垫的单刀直入:“小伙子,找我有什么事?说吧,我时间不多。”
来了。林岳的心跳再次加速,但他记着孟广义的教导,脸上没有表露出丝毫的紧张。他依旧保持着谦恭的姿态,不卑不亢地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每一个字都经过了腹稿的深思熟虑。
“白老,冒昧打扰您了。晚辈这次来,主要是想向您请教一些关于我正在准备的毕业论文的难题。我的导师刘教授最近一直在野外,联系不便,而我在这方面遇到了几个关键的瓶颈,思来想去,觉得在国内的学者里,恐怕只有您能为我解惑了。”
白启明面无表情,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嗯”,示意他继续。
林岳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他立刻调动起自己脑海中所有的知识储备,按照孟广义设计的“剥洋葱”战术,开始了他的“学术汇报”。他没有一上来就谈论冷僻的符文,而是从商周青铜器最基础也最核心的范铸法聊起,从陶范的选择、泥芯的制作,到合范的技术、浇铸的温度控制,他说得有条不紊,引经据典,甚至还结合了自己在潘家园“上手”过的几件真品的微观感受。
“……比如,晚商时期的青铜器,其范线通常较为粗犷,而到了西周中期,随着工艺的进步,范线变得愈发精细,甚至在一些礼器上几乎看不出痕迹。我认为,这不仅仅是技术的进步,更反映了当时礼制对器物‘完美性’要求的提升……”
白启明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漠然和不耐烦,慢慢地,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他放下了手中的书,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中,那份审视的意味虽然还在,但已经多了一丝认真。
林岳见状,知道自己第一步走对了,他立刻将话题转向了金文的演变。从甲骨文的象形,到商代金文的雄浑,再到西周大篆的规整,甚至还谈到了不同诸侯国之间金文风格的细微差异。他所说的这些,绝大部分都来自于他过去几年废寝忘食的阅读,是他真正热爱和钻研过的东西。也正因为这份“真”,他的讲述才显得如此自然而充满说服力。
“……尤其是《毛公鼎》的铭文,五百字一气呵成,字体结构严谨,瘦劲流畅,堪称西周金文的巅峰。但是,晚辈一直有一个疑问,在这些正统的金文之外,当时的工匠阶层,尤其是那些负责铸造礼器的‘百工’们,他们内部是否还存在着一种不为上层贵族所知的、用于交流技术和记录秘辛的‘代码’或‘符号’系统?”
他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核心,但引得极其自然,像是一个学术问题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
白启明的眉头微微一挑,这是他第一次对林岳的话题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反应。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抛出了一个极其刁钻、也极其阴险的问题。
“你说你的导师是刘文清教授?”白启明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问题却像一柄淬了毒的匕首,直刺林岳的要害,“他上个月在《文物》总第427期上发表的那篇关于新出土的虢国墓地铜器铭文的考证,你怎么看?他对其中一个‘虢季’自名考证的观点,我个人不是很同意。”
林岳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他很清楚,上个月的《文物》杂志他刚看过,根本就没有刘教授的文章,更没有什么关于虢国墓地的新考证!这是白启明在诈他!如果他顺着话头往下编,或者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那他“刘教授弟子”的身份会立刻被戳穿,之后的一切都将是空谈!
电光石火之间,孟广义的预案在他脑海中闪过——“如果他问你一些你不知道的、甚至是他杜撰出来的问题,不要慌,更不要装懂。学者最讨厌不懂装懂的人。你要做的,是坦诚自己的‘无知’,然后巧妙地把话题引回到你自己的知识领域。”
林岳的心脏狂跳,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控制得很好,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歉意。
“白老,您说笑了。”他镇定地回答,语气诚恳,“您说的那篇文章,晚辈确实没有拜读过,可能是最近光顾着准备论文,忽略了最新的期刊。刘师出门前,也未曾听他提过关于虢国墓地的新研究。不过……”
他话锋一转,极为流畅地将话题引开了陷阱。
“……不过,上上个月的《考古》上,倒是有一篇河南博物院王景山研究员的文章,讨论的是三门峡虢国墓出土的另一批器物,其中关于对‘虢季子白盘’铭文的断句,我认为王研究员的观点,可能比郭沫若先生当年的断句更符合当时的语法习惯……”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分析起一篇真实存在的、并且是他深入研究过的论文,将自己的学识在另一个安全的话题上展露无遗。
这一招“移花接木”,用得堪称绝妙。他既没有掉进陷阱,又通过对另一篇专业文章的深入剖析,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学识”,同时还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专注于研究、偶尔会错过一些新动态的“书呆子”形象,完美地符合了他的人设。
白启明死死地盯着林岳,过了许久,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难以察明,却真实存在的欣赏。他认为,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可能在某些方面有所隐瞒,但确实是个肚子里有真东西、脑子也转得极快的做学问的料子。
而林岳,在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暗自长出了一口气。他低垂的眼帘下,是掩饰不住的后怕。他终于真正明白,师父为什么说,这场拜访,比下墓还要凶险。
在墓里,敌人是死的机关和粽子,看得见,摸得着。
而在这间书房里,敌人是一个活的、智慧卓绝的头脑,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是一个可能让你万劫不复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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