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整个世界被彻底埋葬的、沉闷到极致的死寂。
而身前,是仅能容纳一人爬行的、散发着千年尘土气息的、未知的黑暗。
狭窄得令人发指的通道里,三个人,就以一种狼狈不堪的姿态,或坐或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如同三台破旧的风箱,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成为了生命依旧在延续的、唯一的证明。
林岳靠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他的大脑,直到此刻,依旧被那毁天灭地般的黄沙轰鸣所占据,耳边嗡嗡作响。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仍然是那片正在疯狂吞噬一切的、昏黄色的死亡漩涡。
他活着。
他们都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是一股微弱的暖流,在他那几乎被恐惧冻结的血液中,艰难地流动起来,带来了一丝劫后余生的、不真实的恍惚感。
手电筒的光,在狭窄的通道中,显得异常明亮。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如同宇宙中的星辰,缓缓飘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汗臭味以及新翻开的泥土和旧砖石的古怪气息。
孟广义是第一个从那种濒死的虚脱中,恢复过来的人。他没有浪费一秒钟的时间去庆幸或者感慨,而是立刻将光柱,转向了半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的石头。
“石头,怎么样?”他的声音,因为之前的嘶吼和吸入了太多沙尘,而变得嘶哑干涩。
石头紧紧地咬着牙关,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正不断地滚落下来,在他那沾满了沙土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清晰的沟壑。他那条受伤的右臂,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扭曲角度,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沉闷哼。
孟广义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伸手,小心翼翼地、但又毫不犹豫地,触摸了一下石头那高高耸起的右肩关节。
“是老毛病,习惯性脱臼。”他做出了诊断,语气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冷静得像一名正在手术台前的主刀医生,“得马上复位,不然时间长了,肌肉和神经受损,这条胳膊就废了。”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还处在震惊和恍惚中的林岳,目光如电。
“小岳,过来,帮忙!”
林岳一个激灵,立刻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凑了过去。
“我……我该做什么?”他的声音,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按住他!”孟广义的命令,简洁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用你的身体,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的左肩和身体,别让他动,用上你全身的力气!”
林岳看着石头那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的魁梧身躯,又看了看孟广义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感,让他那有些涣散的神智,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他不再犹豫,立刻绕到石头的身后,按照孟广义的指示,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背后,如同八爪鱼一般,死死地抱住了石头的上半身。
当他的手,接触到石头那因为剧痛而绷得如同钢铁一般的肌肉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位沉默的汉子,正在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
“石头,忍着点!”孟广义沉声说了一句。
他自己则半跪在石头的右侧,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石头那脱臼的手肘,另一只手,则如同铁钳一般,握住了石头那扭曲变形的肩膀关节。
下一秒,孟广义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起来!
那是一种林岳从未见过的、混合了军队里最纯粹的杀伐果决与一种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的、精准无比的狠辣!
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握住关节的手,猛地向外一拉,同时托住手肘的手,则协同着,向上旋转!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摩擦和复位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通道中,突兀地炸响!
“唔——!”
石头那如同铁塔般的身躯,猛地一震,一声沉重无比的闷哼,从他那死死咬住的牙缝中,迸发出来。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然后,又缓缓地松弛了下去。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喊出一个字。
林岳只感觉自己抱住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正在承受着雷击的、沉默的山。那种从背后传来的、因为剧痛而产生的剧烈颤抖,让他自己的心脏,都跟着一阵疯狂的抽搐。
他看着孟广义松开手,石头的右臂,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形态,只是依旧无力地垂着。而孟广义,则面不改色地,撕下了自己那件早已被汗水浸透、沾满沙土的背心,撕成布条,熟练地绕过石头的脖子和手臂,为他做了一个最简单的悬吊式固定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狭窄的通道里,再次陷入了沉寂,只剩下三个人,比之前更加粗重的喘息声。
孟广义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林岳的身上。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疲惫,还有一丝林岳读不懂的东西。
“小岳,”他沙哑地开口,“怕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却又仿佛是意料之中。
林岳沉默了。
他怕吗?
他当然怕。就在几分钟前,他甚至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那冰冷的触摸。被活埋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直到现在,还死死地攥着他的心脏。
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身前,那个即便是承受了如此剧痛,也依旧一声不吭、只是默默调匀着自己呼吸的、如山一般的背影。他又看了一眼身旁,这位在绝境之中,依旧冷静地指挥、果决地处理伤势,将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的、如海一般的师父。
忽然之间,他心中的那份恐惧,似乎被一种更加强大、更加滚烫的情感,给悄然取代了。
那是一种,置身于一个真正团队之中的归属感。
是一种,对于自己同伴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敬佩。
是一种,在共同经历过生死之后,所凝结成的、名为“信任”的全新羁绊。
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迎着孟广义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师父,我不怕了。”
这一刻,他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之后的精钢一般的坚定和沉静。
孟广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了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先是递给了最虚弱的石头。
石头用左手接过,没有客气,仰头猛灌了几大口,然后递给了林岳。林岳也喝了几口,那甘冽的清水,滋润着他那快要冒烟的喉咙,也让他那因为失血和恐惧而有些发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暖意。
最后,孟广义自己也喝了几口,这才把水壶收了起来。
“我们……都小看了这位贝勒爷。”他靠在墙上,声音恢复了一丝平稳,开始对这次几乎导致团灭的行动,进行复盘。
“他不仅心思歹毒,而且,他懂人心。从前室那个跪着的‘下马威’开始,他就在一步一步地,算计我们。他算准了,任何进来的人,看到那具跪尸,都会下意识地产生恐惧和厌恶,从而在心理上,想要尽快远离它,绕开它。”
“他更算准了,当我们在尸体附近,发现一个如此简单、如此教科书式的翻板陷阱时,我们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轻视!会觉得,他也不过如此!而这种轻视,就会让我们彻底放松警惕。”
“连环计……这是一个利用了人性弱点的、完美的连环计。”孟广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只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带着一丝冷意的赞赏,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反思。
“这次,是我们栽了。是我轻敌了。”他没有责备任何人,而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想到,一个敢用积沙墓这种绝户计的狠角色,他的机关,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了林岳的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可和郑重。
“但是小岳,你做得很好。”
“真的很好。”
“要不是你,我们今天,就真的全都得交代在这儿了。从今天起,你这个‘掌眼’的,以后不光要看东西的真假,更要看路的生死。”
孟广义的这句认可,对林岳来说,比这个世界上任何的黄金、任何的奖励,都更加重要。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从他喊出那个薄弱点的位置起,从他不再恐惧、选择与同伴站在一起的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被这个顶尖的团队,从心底里,接纳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被保护的学徒。
他是团队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孟广义的目光,从林岳的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了通道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这个‘投名状’,你算是交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了某种即将破鞘而出的锋利。
“是用你自己的本事,用我们所有人的血,一起交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眼神,在瞬间,从劫后余生的庆幸,转变为了一种复仇之前的、冰冷彻骨的冷静和决绝。
“都休息一下,恢复体力。”
“我们还得想办法,从这个鬼地方出去。然后……顺便去跟这位让我们差点见了阎王的贝勒爷,把今天的这笔账,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死寂的通道里,孟广义的话,如同在冰面上划过的刀锋,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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