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仍在耳边回荡,周远独自站在酒店露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楼下宴会厅里,人们仍在为天脊线生态适应性方案的成功而举杯欢庆。这个方案不仅获得了环保部门的特别表彰,还被总公司列为示范工程,将在全国类似项目中推广。
他应该感到高兴的。但胸口那块沉重的石头,却从三天前颁奖典礼结束后就一直压着,越来越沉。
原来你在这里。
周远回头,看到张明端着两杯酒走来,递给他一杯:庆功宴的主角却躲起来了,不像你的风格。
只是需要透口气。周远接过酒杯,勉强笑了笑。
张明靠在栏杆上,打量着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年轻人。月光下,周远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原本锐利的眼神现在布满血丝。
你最近睡得不好?
周远啜了一口酒:项目收尾阶段,事情多。
项目很成功,周远。张明直视他的眼睛,比你想象的还要成功。董事会已经在讨论你的晋升问题了。
我知道,谢谢张总。周远移开视线,望向远处城市的灯火。
张明皱起眉头。若是以前的周远,此刻应该已经开始讨论下一步的技术优化方案了。这个年轻人对工程有着近乎偏执的热情,曾经为了一个数据可以熬上三个通宵。但现在,他却像一根绷得太久突然松掉的弦。
周远,有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吗?
周远的手指突然收紧,酒杯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就在他准备回答时,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抱歉,我接个电话。周远如蒙大赦般掏出手机,喂,小林?
周工!环保组织的人和多吉他们在7号工地吵起来了!林涛的声音透着焦急,卓玛小姐说想请您过来一趟...
我马上到。周远挂断电话,向张明简单解释了情况。
张明点点头:去吧。但记住,我们之前的谈话还没结束。
越野车在夜色中向7号工地疾驰。周远摇下车窗,让冰冷的夜风拍打在脸上。他需要这种刺痛感来驱散脑海中那些不断闪回的片段——雪、尖叫声、倒塌的房屋...德国那个被雪崩掩埋的小镇。
工地现场一片混乱。十几个人围在一座刚建好的生态塔旁,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周远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卓玛,她正试图安抚一个情绪激动的环保志愿者,而对面是多吉和几个藏族工人,双方剑拔弩张。
怎么回事?周远快步插入两群人之间。
周工程师!多吉像看到救星一般,这些人说我们的施工破坏了草场,要我们立即停工!可我们完全是按生态方案执行的!
卓玛转向周远,她的眼睛在工地照明灯下闪烁着焦急的光芒:我们发现塔基周围的草场出现退化迹象,怀疑是施工过程中重型机械碾压导致的。按照协议,这种情况应该暂停施工,评估影响。
胡说!一个年长的工人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这片草场本来就这样!我们从小在这里放牧,还不清楚吗?
周远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先冷静。卓玛,能带我去看看具体位置吗?
卓玛点点头,领着周远来到塔基西侧的一片草地。蹲下身,周远确实看到草色比周围区域稀疏,土壤也有板结迹象。
我们取了样,准备送检。卓玛小声说,但工人们很抵触停工检查的建议。
周远轻轻拨弄着那些萎蔫的草叶,突然注意到地面上几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纹。他顺着纹路看去,发现它们呈放射状从塔基向外延伸。
不是机械碾压。周远低声说,是塔基应力传导导致的地下水位微变化。新材料在极端温差下的变形比预期大...
卓玛惊讶地看着他:你能确定?
需要进一步检测,但...周远站起身,转向等待的人群,各位,今晚先收工吧。明天一早我会带技术团队来做全面检查,在结果出来前暂停这一区域的施工。
工人们发出不满的嘟囔,但没人公开反对周远的决定。多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招呼大家收拾工具。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周远和卓玛站在塔基旁。夜风吹动卓玛的发梢,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气。
谢谢你的信任。卓玛轻声说。
周远摇头:这是科学问题,不是信任问题。如果确实是塔基设计缺陷,我们必须调整。
你看起来很累。卓玛突然说,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很多。
周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凹陷的脸颊:项目收尾阶段...
不只是工作原因。卓玛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伪装,你的眼睛里有阴影,像是被什么东西追逐着。
周远猛地别过脸。就在这一刻,一阵风卷起草屑,在灯光下形成一片模糊的白色漩涡。刹那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阿尔卑斯山脚下那个被雪崩吞噬的小镇,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轰鸣...
周远?卓玛关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还好吗?
周远深吸一口气,高原稀薄的空气让他的肺部隐隐作痛:我没事。只是...有些过去的阴影。
卓玛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明天才检测,今晚你需要休息。跟我来。
去哪?
一个能让你暂时逃离阴影的地方。
卓玛的是她叔叔在附近山区的夏季牧场。两个小时的颠簸车程后,越野车停在了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几顶黑色牦牛毛帐篷散布在草地上,远处是闪着银光的雪山。
这里海拔低一些,氧气更充足。卓玛领着周远走向最大的那顶帐篷,叔叔一家已经转场到秋季牧场了,这里暂时空着。
帐篷里温暖干燥,中央的火塘还留着余烬。卓玛熟练地生起火,煮上一壶酥油茶。
你经常来这里?周远环顾四周,帐篷内壁上挂满了色彩斑斓的唐卡和毛织品。
小时候每年夏天都来。卓玛往茶里加了一撮盐,后来上学、工作,来得少了。但每当需要思考或...疗伤时,我就会回到这里。
茶香渐渐弥漫开来。周远捧着木碗,感受着热量透过碗壁传递到掌心。奇怪的是,仅仅离开工地几个小时,他胸口的沉重感就减轻了不少。
说说那些阴影吧。卓玛突然开口,它们太重了,不该你一个人背负。
周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他从未向任何人完整讲述过德国那场事故,连张明都不知道细节。但此刻,在这个远离尘嚣的高原帐篷里,面对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藏族女子,他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两年前,我在德国参与了一个阿尔卑斯山区的水电项目。周远的声音很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设计了一种新型压力隧洞,理论上能提高30%的发电效率。
卓玛静静地听着,火光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直到...周远的手微微颤抖,直到一场异常的春季雪崩。数百万吨雪从山上滑下,摧毁了山脚下的村庄。十七人死亡,包括五名儿童。
这不是你的错。卓玛轻声说。
但我的设计可能加剧了雪崩的威力。周远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痛苦的光芒,事后调查发现,隧洞开挖改变了地下水流向,可能削弱了山坡的稳定性。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是雪崩的主因,但...
所以你一直在惩罚自己。卓玛恍然大悟,天脊线是你的救赎机会。
周远苦笑:很讽刺吧?一个曾经可能破坏生态的工程师,现在却在设计生态友好工程。如果人们知道我的过去...
过去不重要。卓玛突然站起身,拉起周远的手,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帐篷外,夜空如洗,繁星似尘。卓玛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山脉轮廓:看到那座山了吗?藏语叫冈拉梅朵,意思是雪莲花。二十年前,有人想在那里开矿。
周远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月光下的山脉宁静而圣洁。
当时很多人都支持开矿,包括我父亲。能带来工作、金钱,让生活变好。卓玛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荡,但村里的老阿妈们反对。她们说那座山是地母的乳房,开采会带来灾难。
后来呢?
矿还是开了,三年后,一场泥石流掩埋了半个矿区,死了八个人。卓玛转向周远,你知道现在那座矿怎么样了吗?
周远摇头。
被改造成了生态教育基地。卓玛的眼中映着星光,曾经的创伤变成了警示,错误转化成了智慧。这就是自然的循环,也是人类的成长。
周远仰望着星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是啊,错误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错误定义了自己。
你知道吗,周远?卓玛轻声说,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与众不同。不是因为你的技术或学历,而是因为你的眼睛里有愧疚,有渴望弥补的光。
周远转向她,两人的目光在星光下相遇。那一刻,他感到胸口的坚冰开始融化。
卓玛,我...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这微妙的时刻。周远掏出手机,是林涛。
周工!检测结果出来了!确实是塔基应力传导问题,但比预想的复杂...林涛的声音充满担忧,张总要求明天上午开紧急会议,环保厅的人也参加。
周远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我明早赶回去。
挂断电话,两人之间的氛围已经改变。卓玛轻轻叹了口气:回去吧,工程需要你。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周远真诚地说,我...感觉轻松了很多。
回帐篷的路上,一个想法突然闪过周远的脑海:等等,如果应力传导导致地下水位变化,那么能否设计一种动态缓冲系统,根据季节和水位自动调节塔基的应力分布?
卓玛眼前一亮:就像藏羚羊会根据草场情况调整迁徙路线一样!
对!我们可以植入微型传感器网络,实时监测土壤状况...周远越说越兴奋,这样不仅能解决当前问题,还能预防类似情况!
两人重新回到帐篷,围着火塘勾画起初步构想。周远的技术思维与卓玛的生态直觉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一个创新的动态保护系统逐渐成形。
这可能需要额外的预算...周远在兴奋之余想到现实问题。
但长远来看能减少维护成本和生态风险。卓玛补充道,就像我们藏族的谚语:与其不断修补破帐篷,不如一开始就用结实的牦牛毛。
周远忍不住笑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卓玛的脸庞泛着温暖的光泽,眼睛如同高原上最清澈的湖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为一个想法而兴奋,而不是被过去的阴影所驱使。
明天我会向张总提出这个方案。周远收起草图,现在,我想我该休息了。
卓玛点点头,为他铺好了睡垫:做个好梦,周远。希望今晚的星光能驱散你的一些阴影。
周远躺下后,卓玛轻轻哼起了一首藏族摇篮曲。在悠扬的旋律中,周远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无垠的草原,成群的藏羚羊自由奔跑,而一座座银白色的电塔静静矗立其间,如同守护者一般...
这一夜,没有雪崩的噩梦,只有星光与歌声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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