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镇,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封住了。县委常委会上的那场风波,像一场剧烈的寒潮,虽然过去了一段时间,但留下的冰冻效应却愈发刺骨。镇政府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每个人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都压着嗓门,生怕惊动了什么。
楚峰坐在镇长办公室里,窗外的阳光很好,却照不进他心底的半分暖意。桌上摊开的是一份关于清水河下游河道清淤的方案,他已经看了快一上午,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手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烫了他一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将烟头摁灭在堆满了烟蒂的烟灰缸里。
“警告处分……”楚峰嘴角掠过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道分水岭,彻底划开了他前后的境遇。周远航挨了处分,不痛不痒,甚至因祸得福,靠上了市里的韩副市长,据说最近在市里活动得异常频繁。而他楚峰,这个“赢了道理”的人,却像被遗弃的孤岛,迅速被孤立、被冷冻。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
“请进。”楚峰收敛心神,沉声道。
门被推开,党政办主任老周那张胖乎乎、永远堆着笑的脸探了进来,但那笑容底下,是掩饰不住的疏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楚镇长,没打扰您吧?”老周弯着腰,声音谄媚。
“有事?”楚峰语气平淡。
“杨书记让通知您,下午三点,在县委小会议室,召开一个临时书记碰头会,研究……研究一下近期的重要工作安排。”老周说着,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楚峰。
“书记碰头会?”楚峰心下一沉。这种级别的会议,通常只有县委书记、副书记、县长等少数几人参加,他一个镇长,除非有特定议题,极少被要求列席。更何况,是用“通知”的方式,由老周这个办公室主任来传达,而不是杨国福或者李建新亲自打电话。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他楚峰,已经不在核心圈子里了。
“知道了。”楚峰面上不动声色。
“好的好的,那您准时参加。”老周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怕惊扰了办公室里什么不祥的东西。
楚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下午两点五十分,楚峰提前来到了县委小会议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传来了谈笑声,是杨国福和周远航的声音,似乎还有另外几个人的附和。
楚峰推门进去。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县委书记杨国福坐在主位,端着茶杯,正侧着头听周远航说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微笑。周远航坐在他左手边,身体舒坦地靠在椅背上,手指间夹着烟,神态倨傲,与上次常委会上的阴沉判若两人。县长李建新坐在杨国福右手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笔记本,仿佛上面有朵花,只是那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此外,还有县委副书记和县委办的一个负责记录的年轻秘书。
楚峰的出现,让会议室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复杂,有审视,有冷漠,有幸灾乐祸,也有像李建新那样一闪而过的无奈。
“楚峰同志来了,坐吧。”杨国福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地指了指李建新下首的一个空位。
“杨书记,周县长,李县长,王书记。”楚峰依次打了招呼,然后在那张给他预留的、距离权力中心最远的位置上坐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几个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厚不可破的墙。
周远航仿佛才看到楚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将手里的烟在昂贵的水晶烟灰缸里用力摁灭,发出“刺啦”一声轻响。“楚镇长,气色不太好啊?基层工作千头万绪,也要注意身体嘛。”这话听起来是关心,但那语气里的嘲讽和居高临下,傻子都听得出来。
楚峰面色平静:“谢谢周县长关心,我还好。”
杨国福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这虚伪的寒暄:“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今天这个碰头会呢,主要是远航县长刚从市里回来,带来了韩副市长对我们县,特别是对河阳镇下一步工作的重要指示。远航县长,你给大家传达一下吧。”
周远航当仁不让地坐直了身体,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楚峰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韩副市长对我们苍远县的工作,尤其是灾后重建和维护稳定方面,是非常关心的,也寄予了厚望。”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享受着这种掌控全场节奏的感觉。“但是,韩副市长也严肃地指出了我们工作中存在的突出问题!特别是河阳镇,前一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虽然上级已经做出了处理决定,但影响极其恶劣!暴露了我们个别干部政治不成熟、大局意识淡薄、工作方法简单粗暴!”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砸向楚峰。周远航虽然没有点名,但在场谁不知道他说的“个别干部”是谁?
李建新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笔记本的页角。
周远航继续道:“韩副市长强调,稳定压倒一切!不能再出任何乱子!为了加强河阳镇的领导力量,确保县委县政府的决策不折不扣地得到落实,经过县委主要领导慎重研究,并报请市领导同意,决定对河阳镇政府班子进行充实调整。”
重头戏来了。楚峰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冰冷一片。
杨国福适时接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县委决定,任命赵强同志,担任河阳镇党委委员、常务副镇长,级别明确为正科,主持镇政府的日常工作。”
赵强!周远航的秘书!那个年纪不大却深得周远航真传,最擅长迎逢钻营的年轻人!让他来“主持镇政府的日常工作”?那楚峰这个镇长算什么?一个摆设?一个盖章的机器?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负责记录的年轻秘书,都下意识地停下了笔,偷偷瞄了楚峰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明哲保身的警惕。
周远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楚峰:“楚峰同志啊,赵强年轻,有冲劲,但基层经验可能不如你丰富。你作为镇长,是老大哥,要多支持他的工作,带带他嘛。当然,你也要从之前的事件中深刻吸取教训,把主要精力放在……嗯,放在学习提高和配合大局上。具体的行政事务,就让赵强多承担一些,你也好集中精力思考一些更宏观的问题。”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字字如刀。先是定性楚峰“需要吸取教训”,然后直接剥夺其主持工作的权力,美其名曰“思考宏观问题”,实际上就是彻底架空!
楚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拳头在桌下攥得指节发白。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直视周远航:“周县长,杨书记,调整班子我服从组织决定。但我作为镇长,主持政府工作是党章和地方组织法赋予的职责。让常务副镇长主持日常工作,是否符合组织原则?如果上级认为我楚峰不再适合担任河阳镇镇长,可以免去我的职务,我绝无怨言!但现在这样,名不正言不顺,我怕……会影响班子的团结,也不利于工作开展。”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试图用规则进行反抗。
“楚峰同志!”杨国福猛地一拍桌子,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态度?!县委的决定,就是最大的原则!什么叫名不正言不顺?赵强同志是常务副镇长,在你楚峰同志领导之下,主持日常工作,这是县委对河阳镇工作的加强,是对你的爱护和帮助!你怎么能理解成是对你的不信任?你的大局观到哪里去了?!”
“就是!”周远航冷笑一声,语气变得尖刻,“楚峰,你别给脸不要脸!让你继续当这个镇长,是组织上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还想抱着那点权力不放?我告诉你,河阳镇不能再乱下去了!这是韩副市长的指示,是市委的要求!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要是再出问题,我拿你是问!”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的嚣张。周远航甚至搬出了韩副市长和市委的大帽子,直接压了下来。
李建新终于抬起了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杨国福和周远航冰冷的眼神,最终还是化作了喉结的一下滚动,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向楚峰投去一个充满歉疚和无奈的眼神。
楚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杨国福的色厉内荏,周远航的跋扈专横,李建新的欲言又止,还有那个年轻秘书迅速低头记录的样子……他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悲凉和荒谬。这就是官场,权力面前,规则、道理、甚至最基本的职务安排,都可以被肆意扭曲。他像堂吉诃德,对着巨大的风车发起冲锋,结果风车纹丝不动,自己却即将被碾碎。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会议室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成冰。最终,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下去一丝,声音干涩而疲惫:“我……服从组织安排。”
这五个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周远航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志得意满。杨国福也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这就对了嘛,楚峰同志,要相信组织,相信县委。”
会议又“研究”了其他几项无关紧要的工作,但楚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那里,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了身体,漂浮在会议室上空,冷漠地看着这场针对自己的、精心策划的审判。
会议结束后,周远航第一个起身,拍了拍屁股,看也没看楚峰一眼,在杨国福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李建新落在最后,走到楚峰身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楚峰……忍一忍,先……保住位置再说。”然后也匆匆离开了。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楚峰一个人,和满屋尚未散尽的烟味。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像血。
楚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县委大楼,怎么开车回到河阳镇的。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烟头一明一灭的光。
被彻底架空了。像个傻子一样被摆在那里。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换来的就是这屈辱的下场。愤怒、不甘、委屈、绝望……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怀疑,自己坚持的所谓正义和公道,到底有什么意义?在这个巨大的、冰冷的权力机器面前,个人的抗争,是否真的像秦明心说的那样,渺小得可笑?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很轻,带着犹豫。
楚峰猛地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哑着嗓子问:“谁?”
“楚……楚镇长,是我,食堂的王师傅。”门外是一个怯生生的老者的声音,“我看您晚上没来吃饭,给您……下了碗面条,您趁热吃点吧?”
楚峰愣住了一下。王师傅是镇政府食堂的老员工,是个老实巴交的临时工,平时见了他都是远远地憨笑一下,从不敢多话。
他起身,打开门。门外,王师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手足无措地站着,昏黄的灯光下,脸上满是朴实的担忧。
“王师傅,你……”楚峰喉咙有些发紧。
“楚镇长,您……您是个好官,咱们镇上好些人都念您的好。”王师傅把面碗往楚峰手里塞,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您可……可得挺住啊。”
说完,王师傅像是怕楚峰拒绝,或者怕被人看见,转身就匆匆走了,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
楚峰端着那碗滚烫的面条,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走廊,眼眶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这碗来自最底层普通人的、冒着热气的面条,像一道微光,瞬间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冰层。
官场冰冷,权力倾轧,但总有一些最朴素的东西,提醒着他为什么而出发。
他端着面,回到办公室,打开灯,坐在桌前,拿起筷子,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这碗可能寡淡,却重逾千斤的面条。
他知道,更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周远航和赵强的铡刀已经举起,而他,绝不能就此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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