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医院走廊的暖气片冰凉，连带着空气都透着股化不开的冷。我裹着妈妈织的红色小毛衣，坐在病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奶糖，眼睛死死盯着妈妈的病床——她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连呼吸都显得很费力。
“丫头，别老盯着，去跟护士阿姨玩会儿。”妈妈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可我摇了摇头，还是坐在小板凳上。四岁的我不懂什么是“重病”，只知道妈妈躺了好几天，不能像以前那样抱我，不能给我讲故事，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失去什么。
傍晚的时候，病房里的光线暗了下来，窗外的天渐渐黑透。护士阿姨刚给妈妈换完药，走的时候还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姑娘真乖，陪着妈妈”。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妈妈，还有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声音，单调又刺耳。
就在这时，我看见两个人从病房门口走了进来。他们很高，比爸爸还高，穿着黑色的衣服，衣服很长，拖在地上，没有袖子，也没有扣子，像两块黑布裹在身上。他们的脸很白，白得像墙上的石灰，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平平的脸，看着特别吓人。
“该走了。”其中一个人开口说话，声音不像爸爸那样粗，也不像妈妈那样软，而是像冬天的风刮过窗户缝，“时间到了，跟我们走。”
他们走到妈妈的病床前，停下脚步，黑色的衣服垂在床边，挡住了妈妈的脚。我心里突然特别害怕，像有只手攥着我的心脏，疼得厉害。我知道他们要带妈妈走，要把妈妈从我的身边抢走，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不许带妈妈走！”我从板凳上跳下来，跑到病床前，张开胳膊挡在妈妈前面，小小的身子在两个黑衣人面前，像棵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小草。
可他们根本没理我，还是站在病床前，其中一个人伸出手，想碰妈妈的胳膊。那只手很细，皮肤白得透明，指甲是黑色的，看着就很凉。
“别碰我妈妈！”我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阻止他们。突然，我想起奶奶说过，磕头能求菩萨保佑，能留住想走的人。我赶紧跪在地上，对着两个黑衣人，“咚咚”地磕起头来。
病房的水泥地很硬，磕第一下的时候，额头就疼得发麻，可我不敢停，越磕越用力，心里默念着“别带妈妈走，别带妈妈走”。额头很快就肿了起来，像个小包子，再后来，我感觉额头湿湿的，用手一摸，全是血——磕破了。
“别磕了，丫头，别磕了！”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想伸手拉我，可身体太虚弱，只能稍微动一下，“快起来，别磕了！”
我没听妈妈的话，还是继续磕。额头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到下巴上，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血点。我觉得头晕晕的，像喝了爸爸的酒，眼前的两个黑衣人开始变得模糊，他们的黑色衣服在我眼里晃来晃去，像一团团黑雾。
“别磕了，我们走。”其中一个黑衣人突然说，声音里好像带着点犹豫。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上的妈妈，然后慢慢往后退，退到病房门口，渐渐消失在黑暗里，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黑衣人走了，我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晕过去之前，我好像听见妈妈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很着急，还有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声音，变得特别快。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另一张病床上，额头缠着纱布，疼得厉害。妈妈坐在我身边，眼睛红肿，看见我醒了，赶紧抓住我的手：“丫头，你吓死妈妈了，你怎么那么傻，磕那么多头……”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晕过去之后，护士阿姨发现了，赶紧叫了医生，给我处理了额头的伤口。妈妈说，那天晚上，她本来觉得特别累，意识都快模糊了，可听见我磕头的声音，看见我额头流血，突然就有了力气，心电监护仪的数值也慢慢稳定下来，从鬼门关走了回来。
可从那以后，我就变了。
以前的我，虽然只有四岁，却能背很多唐诗，能数到一百，还会用两只手写字——妈妈教我用右手写，爸爸教我用左手写，我写得又快又好，邻居都夸我“聪明”。可磕头之后，我好像把“聪明”弄丢了。
我记不住唐诗了，数到二十就会忘，两只手再也写不出整齐的字，连握笔都觉得费劲。别人跟我说话，我要反应好一会儿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有时候还会听错，把“吃饭”听成“睡觉”，把“喝水”听成“画画”。幼儿园的老师说我“反应慢”，小朋友也不爱跟我玩，说我“笨”。
妈妈带着我去看了很多医生，做了很多检查，可医生都说我的脑子没问题，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就是“发育慢”。只有妈妈知道，我不是发育慢，是那天磕头磕坏了，是为了留住她，把自己的“聪明”磕没了。
现在我长大了，额头的疤痕还在，淡淡的，像条小虫子趴在那里。妈妈每次看到我的额头，都会红着眼眶，说“是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总是笑着说“没事，妈，只要你在，我笨一点也没关系”。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天病房里的两个黑衣人，想起他们黑色的衣服，白色的脸，还有那像冷风一样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如果那天我没有磕头，妈妈会不会真的跟他们走。但我知道，我不后悔，哪怕失去了“聪明”，哪怕变得迟钝，只要能留住妈妈，能让她陪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愿意。
现在的我，虽然反应慢，学习也不如别人好，可我有妈妈的陪伴，有妈妈的爱。每天下班回家，妈妈都会做好我爱吃的菜，坐在我身边，听我讲工作上的事，哪怕我讲得很慢，她也会耐心地听，不会催我。
我知道，我的“笨”，是用妈妈的命换来的。这份“笨”里，藏着我对妈妈的爱，藏着妈妈对我的牵挂。虽然有时候会因为迟钝被别人笑话，会因为记不住事烦恼，可我从来没抱怨过。因为我知道，比起失去妈妈，这些都不算什么。
有时候，我会摸着额头的疤痕，想起四岁那年病房里的情景，想起自己跪在地上磕头的样子，心里还是会觉得疼，却也觉得温暖。那时候的我，虽然小，却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妈妈，守护了我最珍贵的人。而这份守护，也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提醒着我，要永远珍惜妈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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