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浑浊的泪水，仿佛不是从眼眶中滑落，而是从被冰封了千年的灵魂深处，硬生生挤压而出。它沿着玄寂上人那如同石刻般刚硬的面颊蜿蜒而下，在透过云层缝隙洒落的天光中，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微光，最终滴落在他玄色道袍的前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沉重悔恨的痕迹。
这滴泪，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着他那看似完美无瑕的无情道心，出现了根本性、结构性裂痕的信号。
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汹涌澎湃的情感反噬与认知崩塌。
通过“共情领域”那奇异而直接的连接，他不仅被迫回顾了自己亲手斩断、封印的种种情感，更深切地“体验”到了那些被他视为“残渣”、“魔障”的“情尸”们，在漫长岁月中所承受的孤寂、痛苦与怨恨。那不仅仅是他人的痛苦，那是他自身灵魂被撕裂后，残存部分在无尽黑暗中的哀嚎！每一具“情尸”的煎熬，都在同步灼烧着他此刻的本体神魂，因为它们本就同源而生！
与此同时，唐家兴与那百名孩子之间，那纯粹、炽热、坚韧不拔的情感链接，所形成的温暖洪流，依旧持续不断地冲刷着他。那洪流中蕴含的信任、依赖、守护、悲悯、乃至愤怒，都无比真实，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向上的力量。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生命状态——情感不是枷锁，不是魔障，而是力量的源泉，是彼此支撑的基石，是照亮黑暗、温暖冰冷的火焰！
一边是自身斩情后，那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早已被掏空、只剩下冰冷法则与无尽孤独的空虚道心；一边是对方那看似脆弱、却因情感交融而显得无比充实、温暖且充满无限可能的“有情世界”。
这种极致的对比，带来的不是简单的感动，而是一种颠覆性的认知冲击！
他千年来的坚持，他视若圭臬的“太上忘情”，他为此斩断的一切、牺牲的一切、背负的一切……难道，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歧路？一条看似通往力量巅峰，实则却是不断自我割裂、走向彻底非人、最终只剩冰冷与虚无的绝路？
“不……不可能……”一个微弱的、带着惊惶的意念在他心神深处挣扎，“天道无情，乃亘古至理……吾道……吾道怎会有错……”
然而，这挣扎的意念，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滴眼泪是真的，那神魂中被“情尸”反噬带来的、如同凌迟般的痛苦是真的，那从唐家兴和孩子们那里感受到的、鲜活而磅礴的情感力量也是真的！
千年筑起的道心壁垒，在那内外交攻的情感风暴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如同冰川断裂般的轰鸣！裂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扩大，最终——
“噗——！”
一大口鲜艳的、蕴含着磅礴生机与精纯元气的心血，猛地从玄寂上人口中喷出！这血并非黑色，也非暗红，而是如同红宝石般璀璨，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洒落在冰冷的云床之上，瞬间将那片区域染得触目惊心！
这并非唐家兴或者“共情领域”对他造成了物理层面的伤害。以他元婴期的修为，肉身早已锤炼得近乎不朽。这一口心血，乃是他道心受撼、根基动摇、那被强行压抑了千年的情感在复苏瞬间猛烈冲击之下，导致自身气机紊乱、道韵反噬的象征！是信念崩塌时，灵魂发出的痛苦嘶鸣！
他周身那原本圆融无暇、与天地法则隐隐共鸣的元婴气息，此刻变得紊乱而黯淡，如同风中残烛。他那张万古不变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符合其真实年岁的痕迹——皱纹悄然爬上了他的眼角与额头，眼神中的漠然与冰冷被一种极致的茫然、痛苦与深深的疲惫所取代。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卸下了千年伪装，露出了内里那个早已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灵魂。
整个天枢论道台周围，死寂无声。
所有修士，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宗门掌教，还是底层的散修，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一幕。他们看到了什么？一位元婴老祖，在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异端”论道时，竟然……哭了？还吐了血？道心受创？
这简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力量层面，玄寂上人明明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他甚至未曾真正出手攻击。可偏偏，在理念的交锋上，在道心的碰撞中，他败了！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凄惨！
玄寂上人缓缓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那鲜红的颜色在他苍白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刺眼。他的目光，不再锐利如电，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缓缓扫过下方。
他看到了依旧笼罩在温暖光环中的唐家兴——虽然脸色苍白，气息虚弱，但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充满了坚定与平和。
他看到了唐家兴身后那些孩子——他们手拉着手，虽然脸上还带着泪痕与后怕，但眼神却无比清澈，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父亲的绝对信赖。
他看到了自己那口洒在云床上的心血，看到了自己道袍上那滴泪水的痕迹。
千年修道，求的是什么？是这高高在上却冰冷刺骨的云床？是这挥手间山河变色却无人可分享的孤寂力量？还是这最终被证明可能存在“瑕疵”、导致自我割裂的道途？
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高远却冰冷的天穹，又缓缓低下头，目光最终落在唐家兴身上。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充满了无尽沧桑、疲惫与一丝释然的悠长叹息。
这叹息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仿佛敲响了一座屹立千年却轰然倒塌的丰碑的丧钟。
“吾道……”
他顿了顿，仿佛吐出这两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沙哑而沉重。
“……有瑕。”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山岳！
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修士的心头！
堂堂元婴老祖，无情道的代表人物之一，竟然在万众瞩目之下，亲口承认自身道途存在“瑕疵”！这无异于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己千年来的修行，否定了那被视为金科玉律的“天道无情”！
理念之争，胜负已分！
这不是力量的败北，而是心灵的臣服！是“理”的胜利！
话音落下，玄寂上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本就显得苍老了许多的身影，变得更加萧索、佝偻。他不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场面话，只是疲惫地、近乎狼狈地一挥手。
身下的万年寒玉云床发出一阵微光，连同他本人以及下方惊骇欲绝、面如死灰的周家众人，一同化作一道黯淡的流光，如同溃散的烟云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论道台上方的云端之中。
没有胜利的宣言，没有离去的威仪。
只有一片死寂的广场，以及无数张写满了震惊、茫然、以及某种世界观被颠覆后巨大空洞的面孔。
喜欢凡尘圣尊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凡尘圣尊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