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后的第六日午后，毒辣的日头炙烤着驿馆的青石板，院内老槐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
陈则宏将农桑寺送来的全国粮田分布图小心翼翼地铺开在八仙桌上，那图纸足有半张桌子大，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笔标注着各地的粮田面积、土壤类型，甚至连往年的收成数据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汁，正低头在图纸上圈画着江南的水田区域，琢磨着如何优先推广新的插秧技术，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 轻得不像平日驿卒的脚步，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大人物。
很快，驿卒老李的身影出现在厢房门口，他双手捧着一个约莫半尺长的烫金红色木盒，胳膊肘微微夹紧，仿佛那木盒里装着稀世珍宝。
他的青色驿卒服前襟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脸上却没有丝毫烦躁，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连迈进门槛时都特意放慢了脚步，生怕动作快了会碰坏木盒。
“陈大人，这是宰相府的人刚送来的，说是…… 说是宰相大人亲笔写的门帖，请您明日巳时过府一叙。”
老李将木盒轻轻放在桌上，指尖刚碰到盒面就立刻收回，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 ——
那木盒的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边角处还镶着打磨光亮的黄铜，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上面，泛着耀眼的光泽，一看就是宰相府独有的器物，寻常官员别说捧着，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陈则宏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用袖口轻轻擦了擦指尖的墨汁，才伸手拿起木盒。
木盒的重量比他想象中沉，入手微凉，显然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
他缓缓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檀香扑面而来，一张洒金宣纸制成的请柬静静地躺在里面。
那宣纸质地细腻，上面用青黛色的墨汁写着小楷，字迹遒劲有力，笔画间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沉稳与威严，正是宰相亲笔无疑。
请柬上的内容看似客气，却处处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陈寺卿初任农桑寺卿，掌天下农桑要务，老夫深为朝廷贺，亦为天下百姓贺。明日巳时，老夫府中备薄宴，盼与卿一叙农桑新政之细节，兼论国计民生之根本，望卿拨冗莅临，勿辞。”
末尾落款处，盖着一方红色的宰相私印，印色鲜亮得仿佛刚盖上去一般，红与金的对比，像一道无形的压力，让整个房间的氛围都凝重了几分。
陈则宏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洒金宣纸的纹路，那细微的颗粒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晰 ——
宰相身为百官之首，此前派长史送来江南粮田名册与首辅府通印，被他以 “按规制办事” 为由拒绝，如今竟直接发来亲笔门帖，还特意强调 “论农桑、谈民生”，看似是重视他的农事才干，实则是想将他 “请” 到宰相府中。
一旦踏入那座府邸，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外人看来，都等同于与宰相扯上了关系，“宰相党” 的标签怕是再也撕不掉；
可若是直接拒绝，以宰相在朝堂的权势，日后他推广农桑新政，怕是会处处受阻，甚至可能被安上 “不敬重臣” 的罪名。
他沉吟片刻，走到桌前，铺开一张素笺，拿起一支新的狼毫笔，蘸了蘸墨汁，却没有立刻下笔 —— 他在心里反复斟酌着措辞，既要表达对宰相的敬重，又不能落下 “推诿” 的话柄，还要为自己争取时间。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才缓缓下笔，字迹工整却不张扬：
“承蒙宰相大人厚爱，亲赐门帖，草民惶恐不已，感激不尽。只是草民刚接农桑寺事务，府中积压的各地粮田文书、新政筹备细则尚需逐一整理，若稍有疏漏，恐误天下百姓之事。待明日觐见天颜，将新政筹备进展如实汇报，若得陛下允准闲暇，草民必当备薄礼登门拜访，向大人请教农桑良策，不敢有半分怠慢。”
写罢，他将素笺仔细折好，放入宰相府送来的木盒中，又嘱咐老李：
“你把这个交给宰相府的人时，一定要把话说清楚，就说我并非有意推诿，实在是农桑事务关系重大，不敢因私废公，还请宰相大人海涵。”
老李连连点头，捧着木盒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脚步比来时还要轻。
老李刚走没一刻钟，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与刚才的轻缓截然不同，每一步都踏得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硬朗气息。
很快，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武士出现在厢房门口，他约莫三十岁年纪，身材魁梧，肩宽背厚，黑色劲装的领口和袖口都绣着银色的 “京畿卫” 印记，腰间佩着一把长刀，刀鞘是黑色的，上面用黄铜刻着复杂的花纹，刀柄上还系着一条红色的绸带，一看就是镇国将军府的人 ——
镇国将军掌管着京城周边十万京畿卫，是实打实的实权人物，连皇帝都要让他三分。
武士径直走到陈则宏面前，双手捧着一个黑色皮质请柬，那请柬的边缘用金线缝补，上面还印着一个金色的 “军” 字，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像钟鼓一般：
“陈大人，镇国将军有请。将军说了，听闻大人在永安州时，仅用半年时间就安定流民数千，还让粮产增产三成，是个善理农事、能筹粮草的能人。想请您明日过府一叙，商议京畿卫军需后勤之事 —— 如今军中粮草储备不足，若是您愿意为将军幕府效力，将军定会上奏陛下，为您加官晋爵，让您掌管军中所有粮草事务。”
陈则宏接过黑色皮质请柬，入手微凉，皮质的触感极为细腻，显然是上等的牛皮。
他打开请柬，只见上面的字迹与宰相的文雅截然不同，笔画粗犷有力，甚至有些地方的墨汁都晕开了，却透着一股直来直去的爽快：
“今闻陈卿善筹粮、能安民，京畿卫军需后勤多有缺漏，兵士们常因粮草不足而误训练。盼卿明日过府，共商粮草筹措良策。若卿愿入我幕府，军需粮草之事尽可交由卿管，上可保家卫国，下可安身立命，保卿前途无量。”
请柬的末尾没有复杂的落款，只盖了一个简单的 “镇国将军印”，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分量 —— 那代表着十万京畿卫的兵权，代表着在京城说一不二的实力。
陈则宏将请柬轻轻放在桌上，对着武士拱手行礼，语气诚恳却不失坚定：
“请回禀镇国将军，草民对将军镇守京畿、抵御外敌、保家卫国的壮举，向来深感敬佩，也深知军中粮草的重要性。只是草民如今身担农桑寺卿之职，首要任务是为全国百姓谋粮，让流离失所的流民有田种、有饭吃。若日后将军在军需粮草上有急需，且所需粮草不违背农桑新政、不损害百姓利益，草民定当尽力协调，为军中提供帮助。至于入幕府之事，草民暂无此念，一来是农桑事务繁忙，二来是草民只懂农事，不懂军政，恐误将军大事，还请将军海涵。”
武士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甘 ——
他来之前，将军曾说过，以陈则宏的才干，定会答应入幕府，却没想到会被拒绝。
可他也知道，陈则宏的话说得留有余地，既表达了对将军的敬佩，又承诺日后会提供帮助，没有把关系彻底闹僵，只好对着陈则宏拱手道：
“既然如此，我会将陈大人的意思如实回禀将军。”
说罢，转身离开了，那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却让房间里的凝重氛围丝毫未减。
等武士走后，一直坐在旁边的小桌前看画册的小花才放下手里的书，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细布衣裙，裙摆上绣着小小的花朵，走到陈则宏身边，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问道：
“爹，宰相和将军都请你去他们家，还说要给你官做，你为什么都不去呀？他们是不是比永安州的周大人还要厉害呀？”
陈则宏弯腰将小花抱到膝上，指着桌上的全国粮田分布图，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江南的区域，轻声说：
“小花你看，这张图上的粮田，就像京城的各方势力。
你看这片江南的水田，面积最大，土壤也最肥沃，就像宰相，他在朝堂的根基最深，地方上的官员大多都听他的，就像水田需要的水，都得靠他来调配；
再看这片北方的旱田，虽然面积不如水田大，却很耐旱，还能种麦子，就像将军，他手里握着兵马，虽然不管地方事务，却能保护京城的安全，硬气得很；
还有这些零散分布的小块田地，就是皇帝的皇庄，看似分散，却遍布全国各地，能统管所有的粮田，就像皇帝，虽然不直接管每一件事，却能管住宰相和将军；
那些小一点的田埂，就是皇子们，他们都想多占些田地，壮大自己的势力；
还有田边的那些野草，就是清流言官，他们看着不起眼，却能到处说哪块田种得好、哪块田种得不好，影响别人对这些田的看法。”
他拿起一支笔，在图纸中间的空白处圈了一个小圈：
“咱们初来京城，就像刚种下的秧苗，还很弱小。要是把秧苗种到宰相的水田里，虽然能得到足够的水，却会被他的田埂困住，再也长不自由，只能按照他的想法生长；
要是种到将军的旱田里，虽然能长得硬朗，却可能被他的兵马踩坏，连活下去都难。
所以咱们不能种到任何一块田地里，得自己站在田埂中间，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的秧苗很特别，既能让水田增产，又能让旱田丰收，咱们的价值是独一无二的，谁都需要，却谁都不能完全掌控。”
小花似懂非懂地眨了眨大眼睛，小手指着图纸上皇帝的皇庄，小声问：
“那咱们要靠谁才能长得好呀？是不是靠皇帝呀？”
“对，靠皇帝。”
陈则宏的眼神变得格外坚定，他轻轻摸了摸小花的头，
“只有皇帝能管着宰相的水田和将军的旱田，只有让皇帝觉得，咱们的秧苗能让所有的田都增产，能让天下的百姓都有饭吃，能帮他稳住所有的田地，还能制衡那些想多占田的皇子和乱说话的野草，咱们才能真正站稳脚跟。就像这秧苗，只有扎根在皇帝能看到的地方，才能不被别人拔掉，还能得到足够的水和阳光，长得又高又壮。”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刚才我对宰相说‘待觐见天颜后再登门’，不是真的想去，而是不想立刻得罪他，毕竟他管着全国的水田，咱们推广新政还需要他的配合，也给自己争取时间，看看皇帝的态度；对将军说‘敬佩他保家卫国’，也是不想把话说死，将军管着兵马，万一以后有流民闹事，还需要他帮忙维持秩序，要是把关系闹僵了，对咱们没好处。
这就像种庄稼，不能太急着浇水，也不能太硬地拔草，得顺着节气来，该施肥的时候施肥，该除草的时候除草，才能有好收成。”
小花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她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陈则宏的手背：
“爹，我知道了，咱们要好好种庄稼，让皇帝知道咱们很有用，这样别人就不敢欺负咱们了。”
“对，小花真聪明。”
陈则宏心里松了口气，小花虽然年纪小，却能快速理解他的意思，这让他多了几分安心。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 ——
宰相和将军绝不会因为一次拒绝就放弃，他们肯定还会有其他的拉拢手段；
皇子们也可能会派人来试探；
甚至连宫里的太监，都可能借着 “关心” 的名义来套话。
他必须抓紧时间整理农桑新政的细则，尤其是那些能快速见效、让皇帝看到成果的措施，比如在京城周边先试点新的种植技术，让皇帝亲眼看到粮产增加。
当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房间，将桌上的请柬和粮田分布图都染成了金色。
陈则宏将宰相的红色门帖和将军的黑色请柬仔细收好，分别放在两个不同的木盒里，又将木盒锁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 这些都是京城势力博弈的见证，也是他日后行事的警醒。
随后，他坐在灯下，将明日觐见皇帝的奏折重新拿出来，逐字逐句地修改。
他特意在奏折中重点突出了两点：
一是 “若在全国推广新的种植技术与农具，明年全国粮产可增产两成，足以解决流民温饱问题”；
二是 “推广新政无需额外增加国库开支，只需将各地闲置的荒地分给流民，由官府提供种子与农具，待粮产丰收后，百姓缴纳的赋税反而能充实国库”。
他要让皇帝清楚地知道，他的农桑新政不仅能解决眼前的流民问题，还能为朝廷带来长远的好处，他的价值是任何其他势力都无法替代的；而他的忠诚，也只属于皇帝一人，不会被任何势力拉拢。
窗外的月光渐渐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奏折上，将 “农桑为本，百姓为天” 八个字照得格外清晰。
陈则宏看着那八个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接下来要面对多少拉拢与算计，无论京城的漩涡有多深，他都要守住这份初心 ——
既要守护好小花，让她能在京城安稳地生活、读书；
也要让永安州的农事经验，真正惠及天下百姓，让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都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有一口饱饭吃。
这不仅是他作为农桑寺卿的职责，更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的坚持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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