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稳,不快,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感,踏在水泥楼梯上,在空旷的二楼食堂里回响。
顾怀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只留下西边天际一抹暗红的余烬。厂区的路灯陆续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脚步声停在了楼梯口。
短暂的静默,仿佛对方也在观察。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他这边走来,最终停在了桌子对面。
顾怀远这才缓缓转过视线。
来人不是李国忠。
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不高,身形瘦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没有任何标识的蓝色工装,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陈旧的工人帽,帽檐压得有些低。面容普通,颧骨略高,皮肤是长期户外劳作常见的黝黑粗糙,眼角有着深深的皱纹。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工人。
但顾怀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在这个男人周围,规则场呈现出一种极其异常的“平静”。不是“引导者”那种冰冷有序的“平静”,也不是“修剪者”那种绝对秩序的“死寂”,而是一种……仿佛深潭般,将所有波动都吸纳、消弭于无形的 “沉静” 。他就像一个行走的规则“黑洞”,自身不散发任何异常,却能轻易融入并“抚平”周围环境的规则涟漪。
这种特质,比外放的力量更加隐蔽,也更难对付。说明对方对规则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个极其精微、内敛的程度。
而且,顾怀远手腕上的翠绿烙印,以及他自身的“混沌协调”感知,都在提醒他——眼前这个人,与昨晚侵入小屋、留下铁盒和信笺的,是同一种“存在”。那种高度压缩的“信息态”余味,虽然被收敛得近乎完美,但本质相同。
“陈默师傅?”老工人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这个年纪工人常见的、因常年接触粉尘或吸烟导致的喉音。他的目光落在顾怀远脸上,眼神浑浊,没什么神采,就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眼神有些涣散的普通老师傅。
但顾怀远能感觉到,那浑浊目光深处,一丝极其锐利、冷静的“审视”一闪而逝。
“是我。”顾怀远点点头,声音保持着“陈默”的木讷,同时将身旁椅子上的旧帆布挎包拿起来,放在桌上,但没有打开,“东西我带来了。您是?”
“我姓张,厂里退休的,现在看仓库。”老工人——张师傅——随口说道,目光扫过那个挎包,却没有去碰,而是拉开顾怀远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的动作有些慢,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迟滞感,但坐下时的姿态却异常沉稳。“李科长跟我提过你,说你手巧,肯动脑筋。”
他提到了李国忠。是掩饰?还是暗示他和李国忠属于同一“系统”?
“李科长抬举了。”顾怀远谨慎回应,“不知道张师傅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李科长知道吗?”
“他知道,也不知道。”张师傅说了一句有些玄乎的话,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铝制烟盒,抖出一支自己卷的烟,划火柴点上,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中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事,他那个层面,接触不到。也有些事,他不该接触。”
这话里的信息量就更大了。暗示李国忠只是“某个层面”的执行者,而张师傅代表的,可能是更隐蔽、更核心,或者……立场不同的部分。
“我不太明白。”顾怀远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警惕,“张师傅,您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昨晚……”
“昨晚去你那儿的人,是我。”张师傅直接承认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去菜市场买了棵白菜,“手段急了点,吓着你们了吧?没办法,时间不多,规矩也得讲,只能那样递个信儿。”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反而让顾怀远一时不好接话。
“为什么找我?”顾怀远问,“我就是一个修东西的。”
“修东西的?”张师傅笑了一下,笑容在烟雾后有些模糊,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能修东西,也能‘修’别的。比如,修一修不该出现的‘线头’,或者,看出哪些‘零件’装错了地方。”
他的用词开始带有隐喻色彩。
顾怀远沉默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张师傅又吸了口烟,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外面陆续亮起更多灯火的厂区,声音压低了些:“陈默,或者不管你原来叫什么……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顾怀远心头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什么第一个最后一个?”
“从‘外面’回来,或者,突然‘开窍’的。”张师傅转回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顾怀远,“王卫国那种,是野路子,自己冒出来的,虽然稀罕,但还算在‘谱’里。你这种……”他摇了摇头,“太干净,又太不干净。干净的背景,干净得像刚印出来的纸。不干净的是……你身上有些东西,‘味儿’不对。”
“味儿?”顾怀远微微皱眉。
“规则场有‘味儿’。”张师傅弹了弹烟灰,“李国忠他们那一套,是‘消毒水’的味儿,整齐,刻板,想把什么都归置到框框里。你身上……有‘铁锈’味,有‘机油’味,还有点……‘硝烟’味。不是这个‘车间’该有的味儿。”
这个比喻很形象,也极其准确!顾怀远心中震动。对方不仅能感知规则场,还能分辨出不同“风格”的规则特质!将“引导者”的秩序形容为“消毒水”,将他融合了混沌、生命、变量等驳杂力量的气息形容为“铁锈、机油、硝烟”,可谓一针见血。
“张师傅,您到底是谁?”顾怀远不再伪装,声音沉静下来,眼神也恢复了属于顾怀远的锐利和平静。既然对方已经点破,再装下去意义不大。
张师傅对他的变化似乎并不意外,反而点了点头:“这就对了。遮遮掩掩,累。”他掐灭了烟头,小心地将烟蒂收回一个旧铁皮盒里,“我是谁?一个老潜水员,或者按你们可能习惯的说法……一个‘深潜者’。”
深潜者?顾怀远咀嚼着这个称谓。
“潜在这个‘水池’里,看着,等着,有时候也捞点‘东西’。”张师傅缓缓说道,“看着那些‘消毒水’怎么洒,等着不该出现的东西冒头,捞一捞可能还有救的‘溺水者’。”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帆布挎包上:“你,还有跟你一起的那个女娃娃,就是最近冒出来的、‘味儿’最冲的东西。李国忠把你们当成了新奇的‘样本’,想往他的观察室里引。但在我看来,你们更像是……从‘消毒水’工厂爆炸现场跑出来的幸存者,身上沾着不止一种‘危险品’。”
这个判断,已经无限接近真相!顾怀远和林星语,确实是从“编织者”(消毒水工厂)的追猎和多次至高力量冲突(爆炸现场)中逃脱的幸存者,身上融合了多种被“编织者”定义为“危险”的规则特质。
“您知道‘消毒水工厂’?”顾怀远试探着问。
张师傅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知道一点。不多,但够用。知道它们想把这池子里的水都弄成一样的,知道它们有剪刀,有除草剂,也有像李国忠那样的‘洒水壶’。还知道……”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它们的‘工厂’最近不太平,好像……漏了。”
漏了?是指“编织者”系统出现异常?是因为“白潮”苏醒?还是因为顾怀远他们在“心象之壁”内外搞出的那些动静?
“您找我们,是想说什么?或者,想要什么?”顾怀远直接问道。
“两件事。”张师傅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第一,提醒你们。李国忠那边,你们玩得差不多就收手。他那套观察和引导,对你们用处不大,反而容易让你们暴露在更高级别的‘巡检’眼里。‘消毒水工厂’虽然漏了,但流水线还没停,更厉害的‘质检员’和‘维修工’随时可能过来。”
他这是在警告他们,不要继续用“陈默”的身份深入机械厂和“引导者”网络,以免引来“修剪者”或更可怕的清理单元。
“第二件事呢?”
“合作。”张师傅吐出两个字,“有限度的合作。”
“合作什么?”
“清理‘污染源’。”张师傅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李国忠他们那一套‘洒水’作业,有时候会出岔子。‘消毒水’配比不对,或者洒到了不该洒的地方,就会产生‘污染’。有些‘污染’很轻微,自己就散了。有些……会生根,会变异,会变成更麻烦的东西。”
顾怀远立刻想起了老红星元件厂那个房间里的失败阵列,那个暗红色晶体碎片中残留的痛苦与狂躁,还有“王破烂”捡到的、带有规则残留的铁芯。
“您是说,像老红星元件厂那样的地方?”顾怀远问。
张师傅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随即点点头:“你们去过?动作挺快。没错,那里就是一个‘污染点’。试验性的‘潜能激发’搞砸了,操作员……或者说,‘洒水壶’本身出了故障,造成了规则反噬和局部信息淤积。那种‘污染’如果不及时处理,会吸引不好的东西,也会让附近的‘潜在线头’变得不稳定。”
“您想让我们帮忙处理这种‘污染点’?”
“你们身上的‘味儿’,特别是那种……‘硝烟’味和‘铁锈’味,对清理某些类型的‘污染’有奇效。”张师傅坦言,“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自己慢慢磨,效率高,也干净。作为交换,我可以提供一些信息,关于‘消毒水工厂’在这个‘水池’的布置,关于其他‘潜在线头’的位置,以及……如何更好地隐藏你们自己的‘味儿’。”
这是一个交易。用他们的力量(顾怀远的“混沌协调”和可能包含的“否定”特性)帮忙清理“引导者”网络操作失误造成的“污染”,换取情报和保护。
“我们怎么相信您?”顾怀远问,“您也可能来自‘工厂’。”
“信不信由你。”张师傅无所谓地耸耸肩,“但我要是‘工厂’的人,现在坐在你对面的,就不会是我这个糟老头子,也不会是这么客气的谈话。昨晚去的,也不会只放个盒子。”他指了指那个帆布挎包,“你们伪造的那些纸片子,我复印了,原件也还在你们手里。我要是想拿这个做文章,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这倒是实话。如果对方有恶意,凭借能无声侵入小屋、精准复制文件的能力,完全可以用更激烈的手段。
“我们需要考虑。”顾怀远没有立刻答应。
“应该的。”张师傅站起身,“这个铁盒子你带回去,里面有下次联系的方式,和一个‘污染点’的初步坐标——算是定金,也是测试。处理完了,用里面的方式通知我,我们再看下一步。”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顾怀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年轻人,这池子水看着平静,底下暗流多着呢。‘消毒水’想把它弄成死水,‘污染’可能让它变成毒水。我们这些老‘深潜’的,无非是想让这水,还能养活该养活的鱼虾。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那种看似迟缓实则稳当的步伐,走下了楼梯,脚步声渐渐远去。
食堂二楼重新恢复了寂静。
顾怀远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消化着刚才对话中巨大的信息量。
意识连接中,林星语的声音带着急切传来:【怀远!你怎么样?那个人走了!我这边感知到他离开食堂,规则场非常稳定,没有异常波动。你们谈了什么?】
顾怀远将对话内容简要复述了一遍。
【‘深潜者’?清理‘污染’?】林星语惊讶,【听起来像是本土的、察觉到‘编织者’存在并与之对抗的势力?但他们的力量似乎更偏向隐匿和观察,正面对抗能力不足,所以想借助我们的‘特质’?】
【很可能。】顾怀远回道,【他提到‘消毒水工厂’最近‘漏了’,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引导者’网络近期活动似乎有些异常,也为什么我们回来这么久,还没有遭遇更直接的打击。‘编织者’的系统可能正忙于处理内部问题,或者调整对这片区域的策略。】
【那个铁盒里的‘污染点’坐标,我们要去吗?】
【去。】顾怀远做出了决定,【这是验证‘深潜者’诚意和能力的最好方式,也能让我们更直观地了解‘引导者’操作失误的后果。而且,清理‘污染’,或许本身就是对‘编织者’系统的一种干扰和削弱。】
他拿起帆布挎包,背在身上,也起身离开了食堂。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走在回程的路上,顾怀远的心情并没有放松。
“深潜者”的出现,意味着这个星球的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本土抵抗力量的存在是好事,但也说明了“编织者”的渗透和影响可能持续了更长时间,范围更广。
而“污染”的概念,也让他警惕。如果“引导者”的“引导”会失败并产生有害的“污染”,那么李国忠对王卫国,甚至将来可能对其他“潜在变量”的操作,会不会也隐藏着风险?
更重要的是,“深潜者”提到“更厉害的‘质检员’和‘维修工’随时可能过来”。如果“编织者”系统真的派出了更高级别的清理单元,他们和“深潜者”,恐怕都难以置身事外。
回到小屋,林星语已经先一步回来,正焦急地等待。看到他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顾怀远拿出那个铁盒,打开。除了他们那些文件副本,底下果然多了一张很小的、手绘的简易地图,标注了一个位于省城东北郊外的地点,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废弃防空洞,初代试验场,中度淤积,谨慎处理。”
还有一张裁剪下来的、印着“天气预报”的旧报纸一角,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串看似随机的数字,像是某种联络代码。
“看来,我们的‘测试任务’来了。”林星语看着地图说道。
“嗯。”顾怀远点头,目光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
“消毒水工厂”在漏水,“深潜者”在活动,“污染”在滋生……这片看似回归平静的故土,早已暗流密布。
而他和林星语,已然身处漩涡中心。
(第三百九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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