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指尖在腰间镇魂玉上重重一按，未等亲卫说完便大步往外冲。
他靴底碾过满地碎瓦，衣摆带起的风掀翻了案上未看完的伤亡清单。
指挥所外的临时营帐前，阿雪正蜷缩在草席上。
她本是西凉城最会唱《采桑谣》的小丫头，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骨，浑身筛糠似的抖着。
见顾昭过来，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顾大人！我刚才……我刚才看见她了！”
“谁？”顾昭单膝蹲下，手掌覆住她冰凉的手背，声音放得极轻。
阿雪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画面刺到了，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是那个穿红裙的姐姐！她站在我床前，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嘴里一直念着您的名字……她说‘只有你痛苦，我才能真正拥有你’……”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扎进顾昭心口。
他想起三日前截获的密报——宇文珠为炼九幽血祭阵，亲手剜了亲卫的心肝；想起昨日在城墙上，她望着他时那比血云更炽烈的眼神，原以为是疯魔，此刻方知是执念成茧。
“她在哪儿？”他霍然起身，掌心的镇魂玉泛起幽蓝微光。
“不、不在这儿！”阿雪突然尖叫，手指死死抠住草席边缘，“她在我梦里！她的影子缠在我魂魄上，我能感觉到……她要来找您！”
顾昭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转身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月婵——那女子本在推演星盘，此刻却收了玉笏，眉峰紧蹙：“宇文珠的本命星已坠入血冥位，她的魂魄……怕是早与怨气相融了。”
“我去阴司殿。”顾昭扯下腰间镇魂令，“她的执念锁在识海，我得亲自进去。”
月婵伸手欲拦，又缓缓放下。
她望着他背影，指尖轻轻抚过星盘上那缕若隐若现的红线——方才推演时，星图里突然浮出一段模糊影像：阴司忘川河畔，白衣引魂使握着判官笔，正与黑面判官争执。
引魂使的面容被雾气笼罩，却与宇文珠有七分相似。
“原来她曾救过你，难怪她对你有如此执念。”她对着空气低喃，声音被风卷着，散在渐暗的天光里。
顾昭闭目的瞬间，识海翻涌如沸。
阴司镇魂殿的青铜门在意识深处轰然洞开，他看见黑雾中缠着锁链的身影——那是宇文珠的魂魄，此刻正被无数血色丝线绞成一团。
她的面容在虚空中忽明忽暗，时而癫狂时而悲切，像被塞进了无数个扭曲的记忆碎片。
“顾昭！顾昭！”她的声音穿透黑雾，带着刻骨的怨与痴，“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为什么要护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顾昭一步一步踏过识海的迷雾。
他能感觉到，那些血色丝线是宇文珠的执念所化，每根都缠着前世今生的因果。
当他的指尖触到她眉心时，一段记忆突然炸开——
忘川河畔，白衣引魂使攥着判官笔，正与跪在三生石前的顾昭对峙。
“你明知那冤魂阳寿未尽，为何要放她转世？”她的声音里带着急，“地府法则不可违，你会被剥夺神职的！”
“她丈夫战死，幼子尚在襁褓。”年轻的顾昭抬头，眼底是化不开的悲悯，“我见过她跪在奈何桥边哭了七日七夜，求我给她半刻见孩子的机会……”
“那你呢？”引魂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腕间银铃乱响，“你被夺去判官印，贬入轮回，可曾想过会有多苦？”
画面突然扭曲。
顾昭看见自己被鬼差拖走，引魂使追着他的脚步，在忘川边摔得膝盖渗血。
最后那抹白衣扑过来时，他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嘶吼：“我陪你！我陪你入轮回！”
“原来……是你。”顾昭的声音在识海中震颤。
他终于看清，前世那个引魂使，正是此刻被困在执念里的宇文珠。
宇文珠的魂魄突然剧烈挣扎，血色丝线刺得她周身冒出血雾：“你骗我！你根本不记得！你只记得那些该被超度的冤魂，只记得你的功德，你的职责……”
“我记得。”顾昭从袖中取出青瓷瓶，孟婆汤的甜腥气在识海中弥漫，“我记得你为我挨的三十三道雷罚，记得你在忘川边跪断的银铃，记得你说‘我陪你入轮回’时眼里的光。”
他拧开瓶盖，将孟婆汤泼向宇文珠眉心。
刹那间，无数记忆如潮水倒灌——她看见顾昭在轮回中被欺辱、被算计，看见自己每一世都默默守在他身边，看见这一世她本是来度他的，却因见他与沈青竹、月婵亲近，妒火焚心，最终走火入魔。
“是你……你真的记得？”宇文珠的魂魄开始透明，眼中的血色褪成了水色，“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一世，你要对她们笑，却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顾昭伸手，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按在自己心口：“因为我欠你的债，这一世，我来还。”
一道黑影自镇魂殿深处浮现——是判官影。
他手中握着锁链，语气难得带了丝叹息：“她的魔性已深种魂魄，需得封入净魂池，以功德水慢慢净化。”
“封。”顾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每日用功德浇灌净魂池，直到她醒。”
当锁链缠上宇文珠魂魄的瞬间，她突然笑了，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掉：“顾昭……若有来生，我不要做引魂使，也不要做宇文珠……我要做个普普通通的姑娘，站在你身边，看你打胜仗，听你说……”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被吸入镇魂殿深处。
顾昭望着空荡荡的识海，指尖轻轻碰了碰方才她站过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银铃香。
“这一回，换我来等你。”他低声说。
与此同时，阴司镇魂殿最深处的净魂池里，一抹红衣缓缓沉下。
池底的功德水泛着金光，却掩不住她眉心那抹若隐若现的红痕——那是执念未消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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