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梁,明和殿内。
卯时三刻,天光未亮,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殿内数百盏宫灯的映照下,投下森然的阴影。
空气冰冷而凝重。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只有身上官袍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铜炉中银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龙椅之上,梁帝面无表情,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敬畏、或谦卑、或暗藏心思的脸。
“启奏圣上。”
卢升缓步走出队列,躬身奏报。
“平洲扩河道、疏通江流一事,已于日前完工。”
“历经四月,幸得圣上天恩,未再酿成大祸。”
“今日,臣特呈上完工奏报,请圣上御览。”
他的声音平稳,在这座压抑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白斐迈着无声的步子走下御阶,从卢升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上接过奏报,转身,又无声地回到梁帝身侧,恭敬地将奏报呈上。
梁帝随手翻看了几遍,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工程图录,他只是一扫而过。
“嗯,四月以来,辛苦卢卿了。”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为圣上分忧,为大梁尽忠,乃臣之本分。”
卢升再次深深一躬,退回百官队列之中,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刚一退下,一身蟒袍的苏承明便立刻上前一步,姿态从容,声音洪亮。
“启奏父皇!”
“关于平洲水患的后续事宜,儿臣亦已处置妥当。”
“灾民损失已统计完毕,朝廷的驰援粮款也由户部尚书丁修文登记造册,绝无错漏。”
白斐再次上前,从丁修文手中接过厚厚的一本册子,转呈梁帝。
梁帝这次看得认真了些,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做得不错。”
“身为太子,能将民生一事放在首位,体恤百姓疾苦,是越来越会替朕分忧了。”
此言一出,沉寂的百官之中,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之声。
“太子殿下仁德宽厚,实乃我大梁之福啊!”
“圣上教导有方,太子殿下日渐成熟,臣等为之欣喜!”
苏承明听着这些赞誉,嘴角的笑意愈发真切,他微微扬起下巴,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算算时间,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吧。
是全军覆没,还是被大鬼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苏承明几乎已经能想象到苏承锦跪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的模样了,心中的快意让他嘴角的弧度都控制不住地扩大了几分。
就在这片和谐的氛围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猛地刺破了明和殿的庄严肃穆。
“军情急报!十万火急!”
“军情急报——!”
那嘶哑的呐喊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急迫,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清晰地灌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殿之内,瞬间死寂。
所有的颂扬和恭维都戛然而止。
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殿外,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愕。
军情急报?
哪来的军情?
百官们面面相觑,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能用“十万火急”的赤旗传讯,绕过所有衙门直冲宫门,必然是边关出了天大的事!
而如今大梁最大的边关,不就是北边那个火药桶吗?
难道是……关北之地?
龙椅之上,梁帝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蹙起,眼神也微微眯了眯。
他同样想到了关北。
这才过去多久?
不过半月而已。
难道老九这么快就被打散了?
还是说,他捅出了更大的篓子?
苏承明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一抹难以抑制的狂喜从他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来了!
终于来了!
苏承锦啊苏承锦,本宫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原来终究只是个不堪一击的废物!
父皇把你捧得再高,也改变不了你是个败军之将的命运!
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下,一名浑身被风霜与尘土包裹的传令兵,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明和殿。
他身上的甲胄满是划痕与凝固的泥浆,嘴唇干裂出血,唯独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疯狂的光。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沉重的甲胄与冰冷的金砖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立刻禀报,却因极度的疲惫与激动,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将战报呈上来。”
不等他开口,梁帝淡漠而威严的声音便从上方传来,打断了他。
传令兵愣住了。
自己还没说是什么事,圣上怎么……
他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白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白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传令兵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连忙从胸口的甲胄夹层中,颤抖着掏出一份被牛皮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奏报。
白斐伸出双手,准备接过。
就在他接过军报的那一刹那,他的手指在厚厚的牛皮纸上看似随意地一抹。
一瞬间,那封存在封蜡与火漆印记夹缝中的,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便被他用一种巧劲,滑入了他宽大的袖袍之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到极致,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奏报的边角。
大殿之上,无人察觉。
白斐面色如常,转身,拾阶而上,将那份承载着无数人猜测的军报,递给了梁帝。
梁帝接过军报,缓缓展开。
一时间,整个明和殿只剩下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那道身影,试图从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解读出关北的命运。
梁帝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的目光仿佛被钉在了奏报上,久久没有移动。
他拿着奏报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苏承明看到这一幕,心中的狂喜几乎要冲破喉咙。
看父皇这凝重的神情,必然是天大的坏消息!
苏承锦,你死定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关切地开口。
“父皇,可是九弟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莫非是戌城失守,或是……全军覆没?”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关心弟弟的好兄长。
然而,梁帝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根本没有理会他。
梁帝缓缓放下奏报,深邃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名跪在地上的传令兵身上。
“此军情,属实?”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传令兵重重叩首,嘶哑着声音回答。
“回禀圣上!句句属实!”
“小人自戌城出发,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一刻都未曾耽误!”
梁帝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份奏报,陷入了沉思。
他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让殿下的百官更加心痒难耐,议论声如潮水般再次响起。
“看陛下的神情,恐怕不是好事啊……”
“唉,安北王毕竟太过年轻,骤然身居高位,执掌十数万大军,出现差池也是在所难免。”
“何止是年轻,简直是胡闹!”
“闵会虽有错,但也是沙场老将,陛下竟让一个从未领过兵的皇子去接替,这不是拿我大梁的国运开玩笑吗?”
就连一直力主出战,对苏承锦抱有期望的萧定邦,此刻心中也凉了半截。
他紧紧攥着拳,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
时间太短了,实在是太短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别说打仗,就算是整顿军务,收拢人心都未必能做到。
难道……真的败了?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大殿内气氛压抑到极点之时,龙椅上的梁帝,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那笑声不大,却如同一道惊雷,瞬间震住了所有人的议论。
他扫视了一圈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传令兵身上。
“说说吧。”
“让众卿家,也听听我大梁的……军情。”
传令兵如蒙大赦,再次叩首,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压抑了一路的狂喜与荣耀,嘶吼了出来!
“启禀圣上!启禀诸位大人!”
“安北王于五日前,亲率大军,以雷霆之势,攻破玉枣关!”
“此役,我安北军以八千战损,歼敌近三万!”
“阵斩敌将乌尔达、扎勒等十数人!”
“俘虏三千余!缴获战马三千五百匹!”
“滨州大捷!”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道天雷,狠狠地劈在明和殿中每一个人的头顶!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那一瞬间。
什么?
攻破了……玉枣关?
歼敌近三万?!
这……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玉枣关!
那可是大梁为了抵御大鬼人所建筑的关隘,自打丢了之后,别说攻破,过去几年,大梁的军队甚至连靠近都做不到!
苏承锦他是怎么做到的?!
卓知平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也豁然睁开,闪过一抹极致的惊异。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龙椅上的梁帝,只见梁帝脸上那欣喜的笑容不似作伪。
真的!
竟然是真的!
苏承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回响着那几个字。
“大捷……”
“歼敌近三万……”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失声喃喃,眼中满是血丝,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但父皇的表情和传令兵的嘶吼,却又在无情地摧毁他的侥幸。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打破了死寂。
萧定邦老迈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传令兵的甲胄,双目赤红,声音颤抖。
“你说的……可都属实?!”
传令兵被他抓得生疼,但脸上却满是激动与自豪。
“回安国公!千真万确!小人亲眼所见!”
“玉枣关的城头,已经换上了我大梁的旗帜!”
萧定邦抓住他甲胄的手,缓缓松开。
他怔怔地看着传令兵,浑浊的老眼中,渐渐漫上了水汽。
他猛地仰起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化作两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好!”
“好啊!!”
“好!!!”
这位为大梁征战一生,请战多年却始终被压抑的老将,此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老泪纵横。
三个“好”字,道尽了数十年来的憋屈、期盼与今日的扬眉吐气!
梁帝看着他激动的模样,笑着开口。
“安国公莫要太过激动,身体要紧。”
萧定邦抹了一把眼泪,对着梁帝重重一揖。
“多谢圣上体恤!”
“老臣……老臣只是……太高兴了!”
梁帝笑了笑,将手中的奏报递给白斐,示意他交给苏承明。
“承明,你也看看。”
“你九弟,可是为我大梁,为你这个太子兄长,立下了不世之功啊。”
苏承明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从白斐手中一把抢过了那份奏报。
他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在那份写满了辉煌战绩的纸上一字一句地扫过,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握着奏报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整张纸都被他捏得变了形。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时,脸上竟然已经挤出了一个虽然僵硬但还算完整的笑容。
“恭喜父皇!贺喜父皇!”
“滨州大捷,实乃我大梁天威所致!”
“如此一来,大鬼国也算是在我们手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个大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显得无比真诚。
“儿臣以为,九弟此番立下如此旷世奇功,理应大赏!重赏!”
“以彰我皇家天恩,以励三军将士!”
此言一出,一直闭目养神的卓知平都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外甥。
长大了?
长脑子了?
居然没有当场发作,反而懂得顺水推舟,彰显自己的太子气度?
随即,他了然一笑,看来,这个徐广义,还真是个人才。
卓知平收回眼神,重新闭上眼睛,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梁帝赞许地看了苏承明一眼,笑道:“你有此心,便不负太子之名。”
苏承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将那份烫手的奏报递还给白斐。
梁帝接过奏报,又看了一眼,随手将其放在龙案之上,站起身来。
“既已无事,退朝吧。”
说罢,他竟拿着那份奏报,一边走下御阶,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
苏承明第一个走出明和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徐广义早已等在殿外的台阶下,见他走来,连忙迎了上去。
“殿下……”
他刚一开口,苏承明却像没看见他一样,目不斜视,带着一股寒风从他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徐广义的眸子闪了闪,刚想跟上便看见卓知平看着自己。
徐广义停住了脚步,拢袖而立,静静地看着太子的背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卓知平正缓缓走下台阶。
“陪老夫,走走吧。”
“是,相爷。”
徐广义躬身行礼,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边。
不远处,澹台望和司徒砚秋站在一起,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哼,蛇鼠一窝。”
司徒砚秋不屑地冷哼一声。
澹台望刚想开口劝他慎言,却听见一声轻咳。
卢升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告诫。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没数吗?”
“早朝已经散了,还不回去做事?”
司徒砚秋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澹台望则向卢升恭敬地行了一礼,卢升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德书,晚上喝酒去?”
司徒砚秋拽了拽澹台望的袖子,兴奋地说道。
澹台望看着好友那激动的样子,无奈一笑。
“好。”
……
和宁宫。
卓贵妃正高坐于主位之上,享受着一众妃嫔的请安问好,神态倨傲。
忽然,一名宫女小跑着进来,神色慌张。
“娘娘,习……习贵妃来了!”
卓贵妃的眉头瞬间皱起。
“她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身凤纹宫装,仪态万千的习贵妃已经迈着莲步,施施然走了进来。
卓贵妃连忙起身,脸上挂起虚假的笑容。
“习姐姐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和宁宫了?”
习贵妃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确实许久没来你这和宁宫了,不过看起来,确实不如本宫的鸾明宫,没什么好看的。”
卓贵妃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姐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习贵妃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的次位上坐下,端起宫女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
“既然姐妹们都在,也省得本宫再一个个派人去传话了。”
她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宫殿。
“即日起,所有人,去鸾明宫问安。”
卓贵妃脸色一变,双眼微眯。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你我同为贵妃,这问安一事,在哪不一样?”
习贵妃轻笑一声,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
“本宫久不理宫中事务,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青姐去世之后,圣上虽未再立后位,但却有旨,后宫一切事务,皆需以本宫为首。”
“这是当初圣上亲口说的话,你忘了吗?”
“本宫之前,是懒得与你计较。”
“如今看来,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六宫之主了?”
卓贵妃被她逼人的气势压得后退一步,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她。
“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打算,要与妹妹继续争下去了?”
习贵妃俯下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语。
“我儿承瑞,体恤我,不屑动用家族势力跟你们这些腌臜货色折腾,但不代表我,与我儿一样。”
“你且睁大眼睛看看,我习家,怕不怕你卓家!”
说罢,她直起身,转身便向外走去。
在走到宫门前时,她脚步一顿,回头,目光冷冷地扫过殿内所有噤若寒蝉的妃嫔。
“诸位姐妹,本宫的话,只说一次。”
“倘若明日,本宫在鸾明宫见不到诸位,那就别怪本宫,不念姐妹之情了。”
……
和心殿。
梁帝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书案内。
那份来自滨州的战报,被他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白斐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待殿内再无旁人后,才从袖中,将那封薄如蝉翼的密信,取了出来。
“圣上。”
梁帝脸上的笑容敛去,皱了皱眉,接过信,拆开。
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邀功,没有请赏,只有安详的问候。
询问自己身体是否安好,诉说自己近来顺遂。
信的末尾,只有子对父的请求。
“……关北家底已空,粮草、铁料、药材、抚恤,皆已告罄。”
“儿臣不知道为什么昭陵关会闭关不开,儿臣不愿多想。”
“昭陵关一日不开,儿臣与麾下十数万将士,便只有冻死、饿死于关北。”
“恳请父皇,为儿臣,为这十数万忠魂,开一线生机。”
梁帝看完,久久不语。
他缓缓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昭陵关闭关?”
白斐躬身开口。
“半月前,昭陵关守将,李长卫接见过一位东宫的太监。”
梁帝哼了一声。
“他还真是朕的好儿子!”
随即不再多说。
“此次,老九立了大功。”
他看向白斐,声音恢复了平静。
“不仅大败大鬼军,还一举拿下了玉枣关,朕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封赏。”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梁江山舆图》前,目光落在滨州的位置。
“届时,你亲自去一趟滨州宣旨。”
梁帝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转向了那座横亘在滨州与京畿道之间的雄关。
“路过昭陵关时,跟李长卫,打个照面。”
白斐心中一动,立刻躬身。
“遵旨。”
梁帝又看了一眼那份官方战报,再抬头看着那挂于身后的家和图,口中发出一声复杂的呢喃。
“真是……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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