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剖开了厚重的夜幕。
一缕缕泛着鱼肚白的冷光,洒在戌城巍峨的城墙上,将青黑色的砖石,映照出几分森然的苍白。
苏承锦勒住缰绳,身后的数万大军也随之停下,动作整齐划一,只有甲胄摩擦与战马不安的响鼻声,在寂静的清晨中回荡。
他抬起头,望着城头上飘扬的“安北”大旗,一夜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
“先带将士们回营歇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的沙哑。
“是,殿下!”
苏知恩等人抱拳领命。
大军如同一条钢铁巨龙,缓缓开始蠕动,分批入城,返回各自的营地。
苏承锦的目光转向身侧,江明月一身凤纹甲胄,虽也难掩倦色,但一双明眸在晨光下依旧清亮。
“你也先回府休息。”
苏承锦的声音柔和了些许。
江明月看了看他,又望向城门的方向,她明白了他在等谁。
她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
苏承锦翻身下马,将战马的缰绳递给亲卫,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城门洞口,身形笔直如枪,静静地等待着。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拂着他的鬓角。
不知过了多久,城墙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名了望兵兴奋地大喊。
“王爷!司马他们回来了!”
苏承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瞬,他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投向城门之外。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片黑色的潮水正汹涌而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密集如暴雨敲打着大地。
很快,那支透着无尽煞气与疲惫的铁骑洪流便冲至城下。
诸葛凡与赵无疆、吕长庚并驾齐驱,当先入城。
看到孑然而立的苏承锦,三人立刻翻身下马。
诸葛凡快步走到苏承锦身边,他那身并不合身的甲胄上沾满尘土,儒雅的脸上满是风霜。
苏承锦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关切。
“命挺大?”
诸葛凡扯了扯嘴角,与苏承锦并肩向城内走去。
“彼此彼此。”
简单的四个字,道尽了这一夜的惊心动魄与生死一线。
就在这时,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从后方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
“噗通”一声。
周雄沉重地单膝跪在两人面前的青石板上,残破的头盔被他扔在一旁,露出一张布满愧疚、悔恨与感激的粗犷脸庞。
“末将周雄,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殿下,无颜面对死去的弟兄!”
他声如洪钟,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还请王爷……责罚!”
苏承锦的脚步没有停下,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只是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冰冷的声音飘落下来。
“先下去休息。”
“你的事,容后再议。”
诸葛凡同样目不斜视,与苏承行并肩而行。
只留下周雄一个人,保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愣愣地跪在原地,晨风吹过,卷起他凌乱的发丝,显得无比萧瑟。
他身后,那数千名劫后余生的残兵,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喧哗,只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一名带着伤的士卒走上前,将周雄从地上搀扶起来。
“将军,王爷让您……先歇息。”
周雄被他扶起,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满是苦涩的叹息。
走在前面的诸葛凡,听着身后的动静,低声对苏承锦说道:“你倒是仁慈。”
苏承锦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一笑:“留他一命吧,就当卖我个面子。”
诸葛凡“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你都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
苏承锦脸上的笑意敛去,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你那边,战损如何?”
诸葛凡的脚步微微一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一个简单的动作,苏承锦便心领神会。
“时间,还是太紧了。”
苏承锦的声音透着一丝沉重。
安北军的底子,终究还是太薄。
诸葛凡点了点头,眼中也闪过一丝惋惜。
“是啊,倘若能再给我们半年,等到来年开春再打。”
“这一仗,我们能胜得更漂亮,损失也能降到最低。”
“至少,结果是好的。”
苏承锦很快调整过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拿下了玉枣关,就等于在大鬼国的一颗牙齿。”
“日后,大鬼再想袭扰滨州,恐怕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后路会不会被我们一刀斩断了。”
听到这话,诸葛凡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
是啊,这一战,打出了安北军的威风,更打出了未来数年的战略优势。
两人一路说着,回到了将军府。
府门口,上官白秀一袭青衫,早已等候在此,见到二人归来,他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拱手作揖。
“恭喜二位,凯旋而归。”
诸葛凡疲惫地摆了摆手,一把脱下沉重的头盔,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的乱发。
“下次这种冲锋陷阵的活儿,还是你来吧。”
他抱怨道。
“这鬼天气,差点没把我冻死在马上。”
上官白秀莞尔一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
“我去就我去,我会怕?”
苏承锦看着诸葛凡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憋着笑插了一句。
“话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穿上这身甲胄,真的很丑啊……”
上官白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补刀道:“确实不好看。”
诸葛凡顿时白了他俩一眼,一脸生无可恋。
“我乏了,要去休息,没什么天大的事,别来打扰我!”
说完,他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径直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苏承锦笑着对上官白秀道:“后续的军务,你全权处理吧,我也要歇一歇了。”
“殿下放心。”
上官白秀躬身道。
“好好休息。”
……
苏承锦回到自己的院落,热水早已备好。
他将自己整个人沉浸在温热的水中,洗去一身的尘土,也洗去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当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推开卧室的门时,发现江明月已经侧身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熟了。
她身上还穿着中衣,想必是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苏承锦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也跟着躺了下去。
他刚刚躺稳,一只温软的手臂便环住了他的腰,带着一丝依赖的意味。
苏承锦微微一怔,转过头。
“吵醒你了?”
江明月没有睁眼,只是将小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像一只寻求温暖和安全感的小猫,鼻腔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
苏承锦失笑,不再说话,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那份真实而温暖的触感。
所有的疲惫、杀戮、算计,在这一刻,仿佛都离他远去。
他闭上眼,也沉沉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当苏承锦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便看到江明月正坐在床边,单手托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我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还有些初醒的沙哑。
江明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眼神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后怕与心疼。
“一天一夜!”
“你知不知道,你快吓死我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
“得亏温清和来看过,说你只是连日奔波,心神损耗太过,需要好好睡一觉。”
“不然我……我真要……”
苏承锦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心中暗自腹诽。
一定是这副身体太弱了,绝对不是我的问题。
他看向江明月,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有吃的吗?”
“有些饿了。”
江明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前那点幽怨顿时烟消云散。
她将一旁的餐盘端了过来,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和几样精致的小菜。
“白知月早上做的,见你没醒,她处理事务就先离开了。”
苏承锦点了点头,接过碗,一边大口喝着粥,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周雄呢?”
江明月用手支着下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满是笑意。
“被先生扔进大牢里了。”
“先生说了,等你醒了,由你亲自处置。”
苏承锦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他风卷残云般将餐盘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感觉腹中有了暖意,力气也恢复了不少,便立刻起身,开始穿衣。
“你不再多歇歇了?”
江明月看着他,有些担忧。
苏承锦摇了摇头,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说道:“我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总不能把所有事都丢给诸葛凡和白秀处理。”
“到时候他要是提着刀来我房里砍人怎么办?”
江明月被他逗笑,站起身,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替他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领。
苏承锦穿戴整齐,看着眼前这张宜喜宜嗔的俏脸,心头一动,低头在她柔软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我先去忙了。”
江明月脸颊一红,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
“快点走,快点走!”
……
城中校场,寒风呼啸,卷起漫天沙尘。
安北军将士,肃立在广阔的校场之上。
他们的队列整齐,鸦雀无声,只有一面面“安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他们的最前方,单独列出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
这支队伍每个人都面带愧色,低垂着头,与后方气势如虹的大军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他们,正是周雄麾下,从望南山侥幸逃生的残部。
苏承锦一步步走上高高的点将台。
他一出现,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中,有敬畏,有崇拜,有狂热。
原本站在台上的诸葛凡,见到他来了,只是微微颔首,便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将整个舞台,完全交给了苏承锦。
苏承锦走到台前,冰冷的目光扫过台下数万将士,最终,落在了那几千名残兵的身上。
他没有立刻开口,那沉默的压力,却让整个校场的气氛都为之凝固,连风声都仿佛被压抑了下去。
“带周雄!”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片刻后,两名高大的亲卫,押着一个带着沉重镣铐的身影,走上了点将台。
周雄的头发凌乱,身上穿着囚服。
他被押到台前,“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下。
苏承锦依旧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台下那数万将士。
“飞风城守将,周雄!”
苏承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贪功冒进,擅自行动!”
“致使我军三万精锐,在望南山折损大半,两万五千名弟兄,埋骨他乡!”
“此罪,天地不容!”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一句比一句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台下,那数千残兵的头颅,垂得更低了,许多人双拳紧握,身体因为屈辱和悲痛而微微颤抖。
苏承锦深吸一口气,吐出了最后的判决。
“本王宣布,即日起,削去周雄所有军职!”
“即刻,处死!”
“以慰阵亡将士之在天之灵!”
即刻处死!
这四个字,瞬间撕裂了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周雄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化为了然与解脱,他闭上眼,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
然而,台下的残兵阵列中,却彻底炸开了锅!
“王爷!”
“王爷开恩啊!”
一名汉子第一个冲出队列,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大喊。
“周将军罪不至死啊!!”
“是啊王爷!”
“周将军是为了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才一时冲动啊!”
“我们被闵会那狗贼压迫了太久,我们只是想打一场胜仗!”
“求王爷开恩,饶了将军一命吧!”
一时间,请命之声此起彼伏。
苏承锦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直刺那些跪地求情的残兵。
“罪不至死?”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怒火。
“那本王问你们!”
“死在望南山的两万五千多名兄弟,他们该不该死!”
“本王再问你们!”
“为了救援你们这群蠢货,我军紧急出动,强攻玉枣关,伏击大鬼援军,为此阵亡的弟兄,他们又该不该死!”
“周雄不该死,难道他们,就该死吗?!”
苏承锦的质问,如同一连串的耳光,狠狠扇在每一个求情者的脸上。
一句“他们就该死吗”,让整个校场瞬间再次陷入了死寂。
那些跪地的残兵,一个个面如死灰,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将军错了。
他们也错了。
因为他们的愚蠢和冲动,害死了那么多的袍泽兄弟。
他们有什么资格,再为将军求情?
苏承锦冷哼一声,大手一挥。
“拉下去!行刑!”
“是!”
两名亲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周雄的胳膊,就要将他拖下台去。
就在这时!
残兵队列中,一名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卒,猛地走出队列,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跪在了地上。
他对着点将台上的苏承锦,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王爷!”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
“我知道周将军有罪,我也不为他开脱!”
“但……但当初周将军擅自行动,也是受了我们这些部下的挑唆!”
“我们……我们实在是气不过闵会那狗贼的所作所为,我们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袍泽的血白流。”
“我们……我们只想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啊!”
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决绝。
“此罪,我们人人有份!”
“我……我只求王爷,能连带着我,一同处死!”
“求王爷,让我与将军,同死!”
他的话音刚落,又一名士卒走了出来,跪下。
“求王爷,让我与将军,同死!”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第十个,第一百个……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那数千名残兵,竟齐刷刷地全部走出了队列,跪满了点将台前方的空地。
他们没有再高声求饶,只是用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姿态,异口同声地嘶吼。
“只求同死!”
“只求同死!!”
“只求同死!!!”
数千人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灵。
苏承锦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看着台下黑压压跪倒的一片,眼中杀机暴涨。
“什么意思?”
“法不责众?”
“还是说,你们想用这种方式,来逼迫本王?”
他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
“在本王的安北军里,没有法不责众!”
“只有军法如山!”
“既然你们都想死,那好!”
“本王,就成全你们!”
“那就……都死吧!”
此话一出,除了苏承锦身后的诸葛凡和上官白秀,所有人脸色都为之一变。
而跪在地上的周雄,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连滚带爬地上前,抱住苏承锦的腿,声泪俱下地哀求。
“王爷!王爷使不得啊!”
“不是这样的!跟他们没关系!都是我!”
“此番罪责,皆是我一人主导!与他们无关啊!”
“王爷,求您赐死我一人,求您不要连累他们!”
“他们都是好兵,他们只是……”
“只是被我这个蠢货害了啊!”
周雄猛地转过头,对着台下那群他视若兄弟的残部,发出了有生以来最愤怒的咆哮。
“都给老子滚回去!”
“你们想干什么?啊?!”
“死在这里,窝囊不窝囊!”
“你们有脸下去见那些死在望南山的兄弟们吗!”
“滚回去!”
台下的士卒们咬着牙,泪流满面,却无一人起身。
那最先跪下的年轻士卒哭着喊道:“将军!我们不怕死!”
“我们只想跟你死在一起!”
“放你娘的屁!”
周雄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听不懂老子说的话吗!”
“我们现在,是王爷的兵!”
“是安北军!”
“不是以前那帮没人管的闲散人员!”
“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
“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死在杀敌的战场上!”
“而不是死在我们自己的家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都给老子滚回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声音已经完全嘶哑。
残兵们被他吼得浑身一震,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他们缓缓地,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但是,他们没有离开,依旧站在那里,挺直了胸膛,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目送着自己跟随了多年的将军,走完最后一程。
周雄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容。
他松开抱住苏承锦腿的手,重新跪直了身体,对着苏承锦,重重磕下最后一个头。
“王爷。”
“可以了。”
“末将,领死。”
整个校场,再次陷入了极致的安静。
苏承锦看着他,又看了看台下那些眼含热泪,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的残兵。
他目光淡然,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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