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书房里,檀香袅袅,从一座三足铜兽香炉中升起,在空气中盘旋、弥散,让这间本就肃穆的屋子更添了几分凝重。
丁修文躬着身子,双手捧着一卷文书,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他面前,卓知平正端坐于一张紫檀木书案之后,慢条斯理地用盖碗撇去茶汤上的浮沫。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这位新晋的户部尚书。
“卓相,这便是那徐广义的生平。”
丁修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刻意压低的谄媚。
卓知平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将茶碗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似乎那茶中滋味,比眼前之人还要重要。
丁修文不敢催促,只能维持着躬身的姿势,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在这位相爷面前,他总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里里外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卓相,近日来,太子殿下可是对这个徐广义……大加赞赏啊。”
丁修文见对方迟迟不语,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挑拨的意味。
“甚至都到了出入一直带在身边,好不威风!”
他偷偷抬眼,观察着卓知平的神色,继续添油加醋。
“卓相,太子殿下此举……摆明了就是没拿您当回事啊!”
“啪。”
一声轻响。
卓知平将茶碗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
就是这一下,让丁修文的心脏猛地一缩,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卓知平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却藏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看着丁修文,声音平淡无波。
“太子殿下如何做,是你一个尚书可以评头论足的?”
丁修文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相……相爷,下官……下官失言!”
“下官只是……”
“今日之事,本相就当没听见。”
卓知平打断了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退下吧。”
“是,是!”
丁修文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那扇厚重的相府大门,被外面冰冷的空气一激,他才回过神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气派的府邸,脸上谦卑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怨毒与不甘。
“呸!”
他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你不也是太子身边的一条狗吗,装什么样子!”
骂完,他才恨恨地一甩袖袍,钻进了自己的马车。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卓知平这才慢悠悠地拿起丁修文留下的那份文书。
纸张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用工整的楷书记录着一个名叫徐广义的人,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轨迹。
穷苦书生。
父母早死。
逃难至樊梁。
卓知平的手指在文书上缓缓划过,目光平静。
这份履历,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看不出任何问题。
可越是干净,就越是问题。
一个无根无凭的穷苦书生,短短半月,便从一个秋闱探花,一跃成为太子伴读,成为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
这背后,若说没有半点蹊跷,谁会相信?
太子那个外甥,他比谁都清楚,看似狠厉,实则色厉内荏,耳根子软,又急功近利。
这样的人,最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蒙蔽。
卓知平将文书放到桌面之上,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一下,又一下,如同精准的更漏,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良久,他停下动作。
“来人。”
下人快步地出现在书房门口。
“备车。”
修文院。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与霉变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
司徒砚秋将手中的毛笔狠狠一摔,黑色的墨汁溅射而出,在他面前那张抄录了半个时辰的典籍上,留下了一片刺眼的污迹。
“德书,别抄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不过是一些抄了八百遍的文书典籍,你我要在这破地方抄到何时?!”
坐在他对面的澹台望,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抱怨。
他的手很稳,笔尖在纸上游走,一个个隽秀的蝇头小楷随之诞生,组成一篇篇枯燥的经义。
“砚秋,说了多少次,莫要这般心浮气躁。”
澹台望头也不抬,声音清淡。
“如今已过半月,你所谓的打点上下,不也只是拿钱不办事?”
“反倒是落得一个身无分文的下场。”
这话戳到了司徒砚秋的痛处。
他一甩袖子,索性坐到了门口的门槛上,任由冰冷的石阶透过衣袍传来寒意。
“我那叫投石问路,你懂个屁!”
澹台望闻言,终于停下了笔,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司徒砚秋抱着双臂,看着院子里萧瑟的落叶,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真的,如今满朝文武,皆以太子马首是瞻。”
“你我想要出头,除非能站在太子这边,否则,估计这辈子都够呛了。”
澹台望沉默了。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手中的动作,却也停了下来。
司徒砚秋见状,声音里更多了几分苦涩。
“朝堂六部,上折府,修文院,观天司……”
他伸出手指,一根根地数着。
“就连皇帝亲领的缉查司,都被交到了太子手上!”
随即,他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看他现在,除了兵权没有,啥都有了!”
“慎言。”
澹台望皱了皱眉,低声提醒道。
“人多嘴杂,你小心些。”
“小心个屁!”
司徒砚秋摆了摆手,自嘲一笑。
“这么大个修文院,除了咱俩这两个倒霉蛋还在抄书,还有谁会来?”
“这活儿,给狗狗都不干!”
澹台望彻底放下了笔,他站起身,走到司徒砚秋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好了,气性那么大,有什么用。”
司徒砚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有些茫然。
“你又不是没看见徐广义那个模样。”
“自打当上了太子伴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朝堂上那些眼高于顶的官员,哪个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的?”
“搞得我都想去太子身边当伴读了。”
澹台望笑了笑,声音清朗。
“莫言宦海黄金易,且守初心一寸清。”
司徒砚秋白了他一眼。
“你倒是心大,还有空作诗!”
“得了得了,抄书吧!”
“抄完了你我出去喝酒去!”
“好。”
澹台望笑着应下。
就在二人准备起身回屋时,院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一名身着甲胄的护卫跟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锦袍,面带春风得意的笑容,正是他们刚才议论的主角。
徐广义。
他笑着看向二人。
“二位,许久不见啊。”
司徒砚秋一看到他,脸上的郁闷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呦,这不是伴读大人吗?”
他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阴阳怪气地说道。
“今日怎么有空,屈尊来我们这小地方了?”
“我这庙小,可供不起您这尊大佛!”
护卫眼神一凝,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作势便要上前,教训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小编修。
徐广义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看着护卫,神色平静。
“退下。”
“我有事需要跟二人谈,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护卫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恭敬地点了点头,转身退出了院子,并轻轻合上了院门。
徐广义这才将目光转向司徒砚秋,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丝无奈。
“司徒兄,又何必这般针锋相对。”
“你我同科出身,我只是为了想往上走一走,有何不对?”
“你……”
司徒砚秋刚想骂他几句“趋炎附势”,却被一旁的澹台望抬手阻止了。
澹台望站起身,对着徐广义微微拱手,算是行了礼。
“徐伴读今日所来,可是有事?”
徐广义笑了笑,他的目光越过司徒砚秋,落在了澹台望身上。
“德书兄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环视了一圈这间破败的屋子,摇了摇头。
“你二人并非不懂如今的朝堂局势。”
“只要你二人同意,我大可去跟太子殿下说,为二位谋一个好差事。”
“不然,你们真的想在这修文院,待到什么时候?”
他看着两人,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规劝。
“难道,真的要等到满头白发,依旧在这里抄录这些无人问津的故纸堆吗?”
澹台望笑着看他,眼神清澈而坚定。
“人的处事各不相同,你有你的阳关道,我们也有我们的独木桥。”
“你有你的选择,我们何尝没有。”
“我劝徐伴读还是早些回去吧。”
“如今这抄书一职,对我来说,正好。”
“也好回顾一下,这些年所学的德行,省得忘了自己是谁。”
徐广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意,他看着澹台望。
“澹台望,我看在你二人是难得的璞玉,不想让你们在此蒙尘,才好心来劝。”
“既然你二人心意已决,我也不会多劝!”
“祝你们,抄书抄出一条通天大道来!”
“告辞!”
说罢,他便猛地推开院门,大步离去。
司徒砚秋看着他那气急败败的背影,不屑地“切”了一声。
“什么东西,狗仗人势!”
澹台望却只是摇头笑了笑。
“好了,把书抄完,你我便离开吧。”
司徒砚秋重新坐回桌前,将那份被墨汁污染的文书揉成一团,扔到一旁,又取了一份新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一个时辰后,当最后一笔落下,两人几乎同时伸了个懒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再次走进了院门。
澹台望和司徒砚秋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待看清来人后,连忙躬身行礼。
“见过卢尚书。”
来人正是工部尚书卢升。
卢升抬了抬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拿起桌上一部刚刚抄录好的文书,翻看起来。
阳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显得有些苍老。
“这是你二人所抄录的?”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澹台望恭敬地回答。
“正是。”
卢升点了点头。
“字不错,抄的也不错。”
他放下文书,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
“你二人,有没有兴趣来我工部,当个主事?”
司徒砚秋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那丝光亮很快黯淡下去,紧紧闭上了嘴。
澹台望再次行礼,不卑不亢地开口。
“卢尚书见谅,工部……恐怕非我二人所愿。”
卢升闻言,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他将文书放回原处。
“确实,你二人有这个想法,并不奇怪。”
“一个状元,一个榜眼,都是天之骄子,确实看不上我工部这小庙。”
“罢了。”
说罢,卢升便转身,似乎打算就此离开。
澹台望见状,连忙再次行礼。
“卢尚书莫要误会,并非我二人嫌弃官职小,只是我二人志不在此,让尚书失望了。”
即将走到门口的卢升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怎么,你二人还想着经世济民?”
“有朝一日,登上那通天大道?”
卢升摇了摇头,笑声中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沧桑。
“眼高手低。”
“怪不得,徐广义一个探花,都比你二人混得好。”
澹台望沉默了。
司徒砚秋却忍不住了,刚想开口反驳。
卢升的声音却再次响起,直接打断了他。
“我工部,虽然比不上吏部掌人事,户部掌钱粮,兵部掌兵戈。”
“但天下民生,修桥铺路,兴修水利,哪一件离得了工部?”
“难道在本官这里,你二人就没有实现抱负的机会?”
他看着二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既然如此,本官也就不劝了。”
说罢,他便真的抬脚,走出了院门。
澹台望看着卢升那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脑海中轰然一声。
“尚书留步!”
他带着司徒砚秋,快步追了出去,在卢升身后,深深地躬身一礼。
“学生愚钝,还请卢尚书,给我二人一个机会!”
卢升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向前走着。
他的声音,从前方悠悠传来。
“明日,我会上奏陛下。”
“到时候,会有人来通知你二人。”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修文院的尽头,澹台望和司徒砚秋才缓缓直起身子。
澹台望转过头,看着一脸复杂的司徒砚秋,忽然开口。
“砚秋,说实话,我觉得还是跟你离远一点的好。”
司徒砚秋愣了一下,随即白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
澹台望转身走回院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跟你待在一块,我好像都变得有些眼高手低了。”
“唉……”
“你!”
司徒砚秋刚想骂他,就见澹台望已经将自己的那份书稿和笔墨收拾好,递了过来。
“走吧,喝酒去。”
“晚了,我可不陪你。”
司徒砚秋一脚踹在他小腿上。
“你请我!我手里没钱了!”
澹台望笑着躲开,大步走出院门。
“行!”
黄昏攀上天空,街边的面摊升起腾腾的热气。
徐广义坐在那张熟悉的、有些油腻的木桌前,面前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荤面。
他看着站在一旁,身姿笔挺的护卫,将其中一碗面推了过去。
“坐下,尝尝看。”
那护卫连忙摆手。
“伴读大人,您是主,我是仆,不能一同上桌的。”
徐广义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
“让你坐,你就坐,废话那么多。”
护卫不敢再违逆,只好拘谨地坐下,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
徐广义也低头吃着面,热气氤氲了他的脸。
“怎么样?”
护卫愣了愣,抬头道:“就是一碗荤面啊,没什么区别。”
徐广义笑了笑。
“是啊,没什么区别。”
他拿起筷子继续吃。
“吃,吃完回家。”
护卫连忙点头,加快了速度。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在他们桌旁坐了下来。
那人影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他本就该坐在那里。
护卫刚想开口呵斥。
可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孔时,吓得手里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连忙起身,恭敬行礼,声音都在发颤。
“见……见过卓相!”
徐广义的身体,也在一瞬间僵住。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那个正一脸和煦地看着他的老人。
大梁丞相,卓知平。
喜欢梁朝九皇子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梁朝九皇子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