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
卯时刚过,天色依旧带着几分未散尽的青黑。
大梁的文武百官,却早已身着朝服,静立于明和殿外,等待着早朝的开始。
秋猎之事带来的余波,依旧在京城上空盘旋。
那一日,三位皇子当众受罚,兵部尚书被打入天牢,皇子遇刺的惊天大案悬而未决。
整个朝堂的空气,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紧,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没有人交头接耳。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只有寒风卷过廊柱的呜咽声。
“咚——”
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百官鱼贯而入。
龙椅之上,梁帝早已端坐,面沉如水,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敬畏、或惶恐的脸。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龙袍,更添了几分深沉与威严。
早朝的议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无非是一些地方呈报的琐事,梁帝只是听着,偶尔“嗯”上一声,不置可否。
终于,当一名官员汇报完一处水利修缮的进度后,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苏承明从队列中站了出来。
他今日的面色格外红润,眉宇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意气风发,连日来因伤势带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他走到殿中,躬身行礼。
“启禀父皇,儿臣奉旨彻查南方吏治与大鬼探子一事,已有些许眉目。”
梁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讲。”
“是。”
苏承明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奏折,双手呈上。
“儿臣领命之后,幸得丞相与玄司主鼎力相助,于南方诸州府,共抓获疑似大鬼探子三百七十二人,另有与之勾结、意图不轨的亡国乱党八十一人。”
“除此之外,更有甚者……”
苏承明的声音顿了顿,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痛心疾首的愤慨。
“竟有地方官员,为一己私利,与这些狼子野心之辈沆瀣一通,为其行方便之门,出卖我大梁情报!”
“此乃儿臣审讯后,整理出的涉事官员名单,以及其罪证!”
话音落下,满朝哗然!
短短数日,竟查出如此多的内贼!
这简直是在大梁的肌体之上,挖出了一块流着脓血的烂肉,触目惊心!
白斐走下御阶,接过奏折,恭敬地呈递给梁帝。
梁帝展开奏折,目光一行行扫过。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沉,冰冷。
殿内的温度,仿佛也随之骤降。
每一个被梁帝目光扫过的名字,都代表着一个被蛀空的位置,一次被出卖的信任。
“好,好得很!”
梁帝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砰!”
他猛地将那卷厚重的奏折,狠狠摔在御案之上,发出一声巨响!
“短短几年,大鬼国的爪子,就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内外勾结,沆瀣一气!”
“朕的江山,就是被这些硕鼠,一点点蛀空的!”
雷霆之怒,轰然爆发!
殿下百官,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陛下息怒”。
梁帝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地上跪着的群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杀机。
“息怒?”
“朕如何息怒!”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
“传朕旨意!”
“名单之上所列之人,无论官居何位,全部给朕抓进缉查司!”
“严加审讯!给朕把他们知道的每一个字,都挖出来!”
“确认无误之后……”
“立刻处死!诛三族!”
“是!”
苏承明昂首领命,声音洪亮,脸上是立下大功的亢奋。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于百官之首的卓知平,缓步走出。
他躬身行礼,神态从容。
“启禀圣上,老臣与玄司主奉旨配合三殿下调查,期间,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梁帝刚刚坐下的身子,又微微挺直,眉头皱起。
“还有何事?”
卓知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眼角的余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站在另一侧,始终沉默不语的苏承瑞。
白斐心领神会,躬身道。
“圣上,玄司主正在殿外候旨。”
“让他进来。”
梁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耐。
卓知平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退回了原位。
片刻之后。
一道身着缉查司特有官服的身影,大步走入殿中。
来人正是缉查司司主,玄景。
所过之处,两旁的官员甚至会下意识地向旁边挪动半分。
玄景走到殿中,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高高举过头顶。
“臣,玄景,见过圣上。”
“此奏报,乃是臣奉旨彻查各地官员一事时,意外审讯所得。”
玄景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丝毫感情的波动。
“被审之人,乃原关州知府,赵括。”
“其人贪生怕死,为求活命,检举了朝中两位大人。”
“礼部尚书,周卞。”
“户部尚书,瞿道安。”
玄景每说出一个名字,便有两道身影,在人群中猛地一颤。
“赵括称,二位大人利用朝中官位之便利,多年来以权谋私,卖官鬻爵,获利甚大。”
“他还吐露出不少与他相熟的地方官员,皆称与二位大人有所牵连。”
“经臣连夜核查,确有此事。”
平地惊雷!
如果说,刚才彻查大鬼探子,是清理国贼。
那么现在,玄景所言,便是掀开了朝堂内部一个巨大的贪腐网!
被点到名字的礼部尚书周卞和户部尚书瞿道安,二人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他们连滚带爬地从队列中冲出,跪倒在殿中,头磕得砰砰作响。
“冤枉啊!陛下!臣冤枉啊!”
“陛下明鉴!此乃污蔑!是那赵括狗急跳墙,血口喷人啊!”
两人的哭喊声,在死寂的明和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梁帝没有看他们。
他的目光,只是冷冷地盯着玄景。
白斐再次走下御阶,接过玄景手中的奏折,呈了上去。
梁帝翻开,只看了两眼,便合上了。
他将奏折随手扔在案上,语气平静。
“污蔑?”
“玄景,你缉查司的手段,朕是知道的。”
“没有实证,你不会拿到这明和殿上来。”
玄景依旧跪着,头也未抬。
“圣上明鉴。”
简单的四个字,便宣判了周卞与瞿道安的死刑。
两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卓知平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意犹未尽的笑意。
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不过是拔除了朝中两条大鱼。
然而,玄景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再次从怀中,取出了另一本奏折。
同样是缉查司的制式,但封皮的颜色,却更深一些。
“奏报圣上。”
玄景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臣在核查多名官员的供词之后,得知了一个事情。”
“周卞与瞿道安二位大人的贪腐,并非自主操控。”
“在他们的背后……”
玄景微微抬起头,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穿过人群,似乎落在了某个方向。
“另有其人。”
此话一出!
殿内所有的目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齐刷刷地落在了苏承瑞的身上!
就连龙椅之上的梁帝,那双深邃的眼眸,也变得无比冰冷,死死地锁定了自己的长子。
苏承瑞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
他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玄景,也没有去看那两个已经瘫软如泥的尚书。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与不远处的苏承明和卓知平,在空中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他当然明白。
玄景,是父皇手中最锋利的刀,这把刀,永远不会主动参与夺嫡。
能让玄景在这早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自己发动攻讦,只说明一个问题。
对方,已经掌握了足以将自己一击致命的证据!
玄景的声音,还在继续。
“所有罪证以及审讯结果,皆已记录在内。”
“此事牵连甚广,朝中党羽盘根错节,已非臣能够擅自调查。”
“否则,恐有动摇国本之危。”
“特来奏报圣上,请圣上定夺!”
玄景将第二本奏折,高高举起。
那本黑色的奏折,此刻在苏承瑞的眼中,仿佛是一张催命的符咒。
他终于明白,为何前几日的寿宴之上,卓知平那个老狐狸,没有让苏承明趁着画作一事对自己发难。
原来,他们早就在这里等着自己!
这是一个早已设好的局!
一个从秋猎之后,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编织的,天罗地网!
苏承武,站在苏承瑞的不远处,冷眼看着殿中的一切。
他的心中,没有半分惊讶,只有一种看戏的漠然。
好一招釜底抽薪,图穷匕见。
卓知平这个老狐狸,当真了得。
恐怕,他早就掌握了苏承瑞党羽的贪腐罪证,却一直隐忍不发。
直到父皇下令彻查内贼,他才借着这股东风,将这些证据通过缉查司的手,名正言顺地摆到了父皇的面前。
如此一来,既能一举扳倒大皇子,又不会落下自己结党营私、构陷皇子的口实。
高明。
实在是高明。
苏承武心中暗自感叹,可惜了,老九今日不在。
若是让他看到这般精彩的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
苏承武的目光,重新转向了苏承瑞。
他看到,苏承瑞那双藏在宽大朝服下的手,已经死死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到,苏承瑞的脸上一片铁青,眼神中的傲慢与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被逼入绝境的疯狂与怨毒。
苏承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此事一出,你苏承瑞本就所剩无几的圣心,将彻底消散。
太子之位,与你再无半分干系。
接下来,等待你的,将会是父皇无情的清算,和老三无尽的打压。
苏承瑞。
被逼到这般田地,你……
该鱼死网破了吧?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梁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那本黑色的奏折上停留了足足十息。
他没有立刻去看,也没有说话。
但那份沉默,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加令人心悸。
玄景依旧单膝跪地,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他身后的苏承瑞,身形挺拔如松,朝服之下,那双攥得指节发白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终于。
梁帝笑了。
那是一种极度愤怒之下,反而生出的冷笑。
他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拿起那本奏折,甚至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敲击着。
“哒。”
“哒。”
“哒。”
每一声,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好。”
梁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好一个内外勾结,好一个盘根错节。”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了苏承瑞的脸上。
“承瑞。”
“这本东西,你看还是不看?”
苏承瑞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知道,父皇这是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一个狡辩的机会,一个挣扎的机会。
然而,他只是抬起头,迎着梁帝那冰冷的目光,同样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父皇。”
“玄司主向来只以证据说话。”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就连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卓知平,眉毛都控制不住地向上挑了一下。
他预想过苏承瑞的百般辩解,千般抵赖,甚至狗急跳墙的疯狂反扑。
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认。
认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
站在他对面的苏承明,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抑制不住。
他本以为还要与这位大哥在朝堂上唇枪舌战一番,没想到,对方竟直接缴械投降。
蠢货。
真是个蠢货!
梁帝看着苏承瑞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眼中的寒意更甚。
他猛地抓起那本奏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苏承瑞的脸上砸了过去!
“你自己好好看看!”
“看看你这么多年,都干了些什么!”
厚重的奏折带着风声,呼啸而至。
苏承瑞没有躲。
奏折的硬角狠狠地砸在他的额角,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散落一地,纸页纷飞,上面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和罪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身为皇子!朕的长子!”
梁帝从龙椅上霍然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指着苏承瑞的鼻子,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失望与暴怒。
“不思为国分忧,不念以身作则,反而结党营私,以权谋私,成为了我大梁身上的一条蛀虫!”
“你就是这般,替朕分忧的?!”
鲜血,顺着苏承瑞的额角缓缓流下,蜿蜒过他依旧平静的眼眸,滴落在青砖之上,溅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奏折,也没有去擦拭脸上的血迹。
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
然后,撩起朝服的下摆,重重跪下。
“儿臣身为皇子,未能替父分忧,反使父皇忧心,实乃儿臣之责。”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丝毫的颤抖,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儿臣,愿受责罚。”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了。
如果说刚才的干脆认罪是出人意料,那此刻这番平静的请罪,便近乎诡异了。
这不像是大皇子苏承瑞。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眼高于顶,自负到骨子里的大皇子,怎么可能会是这般模样?
梁帝坐在龙椅之上,死死地盯着他。
“你不打算反驳一下?”
苏承瑞抬起头,任由鲜血模糊了视线,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
“玄司主向来以证据说话,儿臣无话可说。”
他的目光,忽然转向了一旁的玄景,那眼神平静而深邃。
“倘若真的有话可说……”
苏承瑞的声音顿了顿,轻轻地,却清晰无比地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的名字。
“当年,四弟苏承知,又怎么会死得那般果决?”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明和殿中轰然炸响!
梁帝的瞳孔,瞬间收缩。
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竟变得有些苍白。
“你……!”
他指着苏承瑞,嘴唇哆嗦着,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苏承瑞却仿佛没有看到父皇的失态。
他的目光,缓缓从惊愕的玄景身上移开,越过人群,落在了苏承明的脸上。
他对着苏承明,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疯狂,没有了怨毒,只有一种让苏承明感到毛骨悚然的平静与淡然。
然后,他重新转过头,看向龙椅之上的梁帝,再次叩首。
“砰!”
这一次,额头与冰冷的地砖,发出了沉重的撞击声。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还有脸提老四?!”
梁帝终于爆发了。
他像是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一方端砚,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苏承瑞的头顶狠狠砸了过去!
“逆子!”
沉重的砚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奔苏承瑞的脑袋。
他依旧跪在那里,没有半分闪躲的意思。
“砰!”
又是一声闷响。
砚台砸在他的头顶,瞬间,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将他的半张脸都染红了。
梁帝喘着粗气,双目赤红。
“老四何曾让朕操过这种心?!”
“他何曾像你这般,让朕失望透顶!”
苏承瑞被砸得身体一晃,却依旧跪得笔直。
他缓缓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看着在御阶之上怒吼的父皇,一字一顿。
“儿臣,苏承瑞,领罚!”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百官跪伏在地,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他们看着那个满脸是血,却依旧跪得笔直的皇子,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惊骇。
大皇子,疯了。
梁帝看着跪在血泊中的长子,胸口的起伏剧烈到了极点。
良久。
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回龙椅之上。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失望。
“大皇子苏承瑞,德行有失,贪赃枉法,有违圣心!”
“即日起,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
“周卞,瞿道安,革去官职,即刻押入缉查司,严加审问!”
“其家产,全部抄没,充入国库!”
话音落下。
苏承明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的笑容。
赢了。
从今天起,这太子之位,再也无人能与他相争。
然而,与他的兴奋截然相反的是,卓知平与苏承武,却同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罚得……太轻了。
以苏承瑞所犯之罪,就算不被废为庶人,也该圈禁宗府,永世不得出。
仅仅是禁足府中?
圣心难测啊。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大殿下!救救我等!大殿下!”
被点到名字的周卞和瞿道安,此刻才如梦初醒,发出了绝望的哭喊。
两名如狼似虎的铁甲卫冲了进来,堵住他们的嘴,将他们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苏承瑞对那凄厉的求救声充耳不闻。
他只是静静地跪着,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殿外,再也听不见半分。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龙椅上神情疲惫的梁帝。
“儿臣,求父皇一事。”
他的声音,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虚弱,却依旧平静。
“望父皇看在儿臣多年来虽无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在禁足之前,恳请前往后宫,看望一次母妃。”
“儿臣就此之后,定当幽闭府中,日日为父皇、为母妃、为我大梁,抄经诵佛,祈福安康。”
他的言辞恳切,神态真诚,仿佛真的已经心如死灰,只求安度余生。
梁帝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死寂的平静,胸口的怒火,不知为何,竟悄然散去了些许。
他闭上眼,摆了摆手,声音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准了。”
“无事,退朝吧。”
他顿了顿,又睁开眼。
“老五,陪朕走走。”
一直站在角落里看戏的苏承武心中一凛,连忙走上前。
“儿臣,遵旨。”
梁帝在白斐的搀扶下,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从侧殿离开。
苏承武紧随其后。
百官山呼万岁,也如蒙大赦般,纷纷起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明和殿。
苏承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朝服,脸上挂着从容而得意的微笑。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步走向后宫的方向。
果然。
在通往后宫的殿门口,他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却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影。
他似乎正在等着自己。
苏承明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哥。
“大哥这是在等我?”
苏承瑞闻言,笑了笑。
那笑容,在鲜血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恭喜三弟,得偿所愿。”
苏承明阴狠一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也多谢大哥,这么多年的照顾。”
“你放心,待我登上太子之位,定然不会忘了大哥今日的功劳。”
苏承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苏承明,看着他那张因为胜利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平静,愈发淡然。
御花园内,秋风萧瑟。
金黄的落叶铺满了石径,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梁帝走在前面,双手负后,一言不发。
他只是看着那些在风中凋零的花木,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承武落后半步,安静地跟着。
他没有去看周围的景致,目光始终落在父皇那身玄色龙袍的背影上。
他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前方传来,笼罩着这片园林。
“你觉得,你大哥今日之事,可有玄机?”
梁帝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让苏承武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停下脚步,微微一愣,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茫然。
“儿臣愚笨。”
苏承武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看不出此事之中的奥妙。”
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思索。
“大哥……他认得那般果断,或许……或许确有其事,所以才没辩驳吧。”
梁帝“嗯”了一声。
他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折下了一朵已经有些枯萎的菊花,在指间轻轻捻动。
“近来,确实是时运不济。”
梁帝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
“事情一茬接一茬。”
“观天司说,宫里需要有些喜事来冲一冲。”
梁帝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苏承武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
“朕想了想,如今几位皇子,就你还未曾娶妻。”
苏承武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来了。
“可有心仪的女子?”
梁帝的声音依旧平淡。
“朕看,安国公家的小女儿就不错,性子温婉,与你正相配。改日,你可结识一番。”
苏承武的脑中飞速运转。
他知道,这是父皇的试探,也是一道命令。
若是寻常,他只能领旨谢恩。
但今日不同以往。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梁帝的目光。
“父皇。”
他脸上露出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羞赧与局促。
“其实……儿臣已有心仪的女子了。”
“哦?”
梁帝的尾音微微拉长,眼中闪过一丝趣味。
“是哪家的女子?朕怎么从来不知。”
苏承武挠了挠头,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是……是庄侯爷的孙女,名叫庄袖。”
“庄袖?”
梁帝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庄远什么时候有了个孙女,朕怎么不知道?”
他的目光,转向了身后不远处的白斐。
白斐微微躬身,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苏承武连忙解释。
“是庄侯爷私下相认的,儿臣也是意外得知。”
“父皇您也知道,庄侯爷向来深居简出,脾气古怪,府中的事情,外人知之甚少。”
梁帝沉默了。
他将那朵被捻碎的菊花随手扔掉,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苏承武的心,悬在了半空。
他在赌。
赌父皇对庄远那个怪老头的容忍度。
赌父皇此刻更愿意相信一件简单的事,而不是去深究一件可能更麻烦的事。
许久。
梁帝才重新开口。
“既然如此,那便依你。”
苏承武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
“待礼部那边调整之后,朕让观天司挑个好日子,便把婚事办了。”
“儿臣,谢父皇恩典!”
苏承武大喜过望,立刻跪下谢恩。
梁帝摆了摆手。
“起来吧。”
“退下吧。”
“儿臣遵旨。”
苏承武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御花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梁帝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满园的萧瑟。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头也未抬。
“玄景那边,让他查查。”
一直静立如影的白斐,躬身领命。
“遵旨。”
鸾明宫。
苏承瑞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所有当值的宫女太监,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埋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一个浑身是血的大皇子。
没有人敢多看一眼。
苏承瑞的目光扫过一个跪在最前方的宫女。
“母妃可在里面?”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宫女的身子颤抖。
“回……回殿下,贵妃娘娘……正在用膳。”
“嗯。”
苏承瑞应了一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朝服,伸手,随意地理了理衣襟。
然后,他迈开步子,径直向内殿走去。
“瑞儿?”
习贵妃刚刚端起一碗燕窝粥,看到儿子走进来,手中的玉匙“当啷”一声掉回碗里。
她霍然起身,快步迎了上来。
当她看清苏承瑞满是血污的脸时,脸色瞬间煞白。
“快!快去打水!拿干净的帕子来!”
她对着身后吓傻的宫女厉声吩咐。
习贵妃拉着苏承瑞的手,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可是……可是又惹你父皇生气了?”
苏承瑞看着她,竟还笑了笑。
“嗯。”
习贵妃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眶泛红。
“母妃与你说了多少次,你父皇不喜欢你们兄弟间争来斗去。”
“今日……今日怎么会发这般大的火?”
苏承瑞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没事,都是些小事。”
宫女端着水盆和干净的帕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习贵妃接过帕子,浸湿,拧干。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为儿子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冰冷的帕子触碰到额角的伤口,苏承瑞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看着她眼中的心疼与焦虑。
血迹被擦拭干净,露出额角那道被砚台砸出的伤口。
习贵妃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有什么需要母妃帮忙的?”
苏承瑞依旧摇头。
“母妃无需操劳,一切事情,儿臣心中自有计较。”
习贵妃又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人扛着。”
“那苏承明有卓家在背后撑腰,你自己,如何斗得过他们?”
“有什么事,说与母妃。”
“你外祖那边,母妃还能说上几句话。”
苏承瑞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习贵妃的手背。
“母妃,您总是这样,太过劳心。”
“儿臣已经长大了,无需再让母妃时时担心。”
习贵妃看着儿子那张英俊却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故作的轻松,心中百感交集。
她挤出一个笑容。
“好,好,你长大了。”
“你啊,总是这般懂事。”
“今日我让膳房做了些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我去给你拿。”
“嗯。”
苏承瑞点了点头。
习贵妃站起身,转身走向偏殿。
就在她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
“母妃。”
苏承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习贵妃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怎么了?”
苏承瑞也笑了。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那笑容干净,温暖,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习贵妃端着那碟精致的桂花糕回来时,内殿里已经空了。
一个贴身宫女快步走上前,垂首敛目,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殿下说今日还有事,便不等您回来了。”
习贵妃的脚步没有停。
她走到桌边,将手中的白玉碟子轻轻放下。
碟中的桂花糕码放得整整齐齐,每一块都撒着细碎的金色桂花,甜香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的目光落在苏承瑞之前坐过的那个位置上,久久没有移开。
“本宫乏了。”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歇了吧。”
说完,她转身,径直朝着寝殿走去。
曳地的宫裙裙摆划过光洁如镜的地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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