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声落,人影逝。
夜画楼内,却依旧死寂。
那首慷慨激昂的七言,仿佛还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那些自诩才高八斗的士子心间。
胸贮山河藏经纬,志吞湖海写春秋。
这是何等的气魄!
若许涓埃酬社稷,敢将热血化江流。
这又是何等的决绝!
满楼都以为对方并无才学的质疑,在此刻被敲得粉碎。
舞台上,白知月看着楼外那深沉如墨的夜色,眸中异彩连连,嘴角那抹动人的笑意,久久未曾散去。
她缓缓收回目光,环视着台下那些失魂落魄的读书人,声音再次响起,清越动听,将众人从震撼中拉回现实。
“诸位。”
“今日寻诗会,佳作频出,想必诸位也是尽兴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那个依旧挺直着脊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澹台望身上。
“澹台公子才情卓绝,那句‘若许长缨系鬼虏,何须生入北三关’,风骨意境,皆为上上之选。”
“方才那位公子虽有佳句,却非为‘战事’一题,不算入内。”
白知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轻描淡写地将诸葛凡的诗排除在外,却又巧妙地维护了澹台望的颜面。
“所以,此次寻诗会的魁首,依旧是澹台公子。”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对啊,魁首!还有揽月姑娘的闺阁之约!
一时间,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澹台望。
然而,澹台望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依旧怔怔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舞台一侧,那身着青白长裙,一直安静伫立的揽月,对着澹台望的方向,盈盈一礼。
她的声音,如山间清泉,在这喧嚣过后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揽月,恭喜澹台公子。”
“还请公子,随我入阁一叙。”
这一声,终于将澹台望的神思唤了回来。
他猛地回神,看着台上那道绝美的身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神色复杂的士子,脸上露出一抹浓浓的苦涩。
入阁一叙?
在听过那句“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之后,他哪里还有半分风花雪月的心思?
在见识了那位九殿下的“道”之后,自己那点所谓的“志”,又算得了什么?
澹台望深吸一口气,对着揽月,对着白知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揽月姑娘,多谢白东家。”
他的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只是,学生惭愧。”
“闻道于斯,方知己身之浅薄。”
“今日之魁首,学生……受之有愧!”
“实在无颜叨扰姑娘清净,这便告辞了。”
说罢,他竟是转身,便要离去。
满场哗然!
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揽月姑娘的邀请!
这可是樊梁城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白知月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澹台公子,且慢。”
澹台望脚步一顿,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白知月笑着说道:“公子风骨,知月佩服。”
“既然公子无意入阁,我夜画楼也从不强人所难。”
“只是……”
她话锋一转,对着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管事使了个眼色。
那管事立刻会意,端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快步走到了澹台望面前。
“这前三的千两彩头,公子总该收下吧?”
托盘上的红布被掀开,一锭锭码放整齐的雪白银两,在灯火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澹台望的瞳孔,猛地一缩。
千两白银!
对于家境贫寒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款。
他喉结滚动,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他需要钱,很需要。
为了读书,家中早已负债累累,年迈的父母还在乡下辛苦劳作,他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
可……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那卷诗稿,又想起了诸葛凡离去时那潇洒的身影,和那首仿佛为他而作的诗。
他觉得自己不配。
这份荣耀,这份彩头,本该属于那位……不知名的先生。
他咬了咬牙,再次躬身。
“白东家,莫要如此!”
“此番魁首,乃是侥幸。”
“方才那位先生的诗才,远胜于我,这彩头,学生万万不能收!”
白知月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她莲步轻移,走到澹台望面前,一股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
“澹台公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我自然会派人将彩头送到他的府上,一分都不会少,这你大可放心。”
“但一码归一码,他的诗,并非为‘战事’而作。”
“所以,今夜的魁首,是你,也只能是你。”
“这千两白银,是你应得的。”
她看着澹台望那双清澈而固执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再者说了,我夜画楼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信誉。”
“今日这彩头若是送不出去,传扬开来,岂不是让人笑话我白知月言而无信?”
“澹台公子,你这是要砸我夜画楼的招牌吗?”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澹台望台阶,又将他推到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位置。
澹台望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却又精明无比的女子,心中最后那点坚持,终于土崩瓦解。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是在下……迂腐了。”
他对着白知月,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
“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多谢白东家。”
说罢,他从管事手中,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托盘。
白知月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台上,声音再次传遍全场。
“好了,既然魁首已定,想必诸位也没什么兴致再比下去了。”
“今日的寻诗会,到此结束。”
“多谢诸位捧场!”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口中依旧在议论着今夜发生的种种。
人群散尽,大堂重归安静。
二楼雅间内,一直默默观望的苏知恩和苏掠,也站起了身。
苏知恩看了一眼楼下正在指挥下人收拾残局的白知月,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带着苏掠走下楼去。
“知月姐。”
他走到白知月面前,笑着喊了一声。
白知月回过头,看到少年那张已经褪去稚气,愈发坚毅的脸庞,眼中满是欣慰和宠溺。
“我们的小知恩,可真是长大了。”
她伸出手,想像以前一样揉揉他的脑袋,却发现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
她只好收回手,改为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今都能独当一面,替殿下镇场子了。”
苏知恩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知月姐,你就别笑话我了。”
“都是诸葛先生和殿下安排得好。”
他看了一眼门外漆黑的夜色,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那个赵言,我怕他狗急跳墙。等会儿,我送你回府吧。”
白知月笑着点了点头。
“好啊。”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白知月身旁的揽月,又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那双平日里清冷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却写满了某种急切与犹豫。
“姐姐……”
白知月回头看她。
“怎么了?”
揽月咬了咬嘴唇,目光有些躲闪地看了一眼门外。
“我……我先出去一趟。”
说罢,不等白知知月回答,她便提着裙摆,匆匆跑出了夜画楼。
白知月看着她跑远的倩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满是了然的笑意。
她对着一旁沉默的苏掠,轻声吩咐道。
“苏掠,你去护她一下。”
“不必现身,远远跟着就行。”
“待她见到诸葛凡,你便直接回府。”
苏掠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动了动,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到舞台边,将那柄依旧钉在地板上的长刀拔了出来。
长刀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下一刻,他便随着倩影消失的方向离开。
苏知恩看着这一幕,有些好奇地问道。
“知月姐,揽月姐这是……干什么去了?”
白知月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促狭。
“还能干什么?”
“少女怀春。”
苏知恩愣住了。
少女怀春?
他脑中瞬间闪过诸葛凡那张温和带笑的脸。
他随即明白了过来,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是说……揽月姐她……对先生?”
白知月看着他那副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苏知恩的额头。
“你啊。”
“小知恩,姐姐问你,在樊梁城这么久,有没有看上过哪家的姑娘?”
“再过些时日,我们就要跟着殿下去关北了,到时候,可就没机会喽。”
苏知恩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连忙摆手,神情都有些僵硬。
“知月姐!你……你又开我玩笑!”
白知月看着他这副纯情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她理了理衣袖,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回家。”
樊梁城的长街上,花灯依旧璀璨,人流却已渐渐稀疏。
诸葛凡与花羽并肩而行,向着城外走去。
花羽摘下了脸上的狐狸面具,一边走,一边兴奋地比划着。
“凡哥,你今天可真是霸气!”
“尤其是最后那首诗,听得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他凑到诸葛凡身边,好奇地问道。
“话说,殿下真的说过那些话吗?什么‘青山处处埋忠骨’,还有什么‘亦从他始’,什么意思啊?”
诸葛凡手中羽扇轻摇,闻言笑了笑。
“自然是殿下说的。”
他瞥了一眼花羽,无奈地说道。
“平日里让你多读些书,你总是不听。”
“小心以后别人当面骂你,你都听不懂。”
花羽满不在乎地挠了挠头。
“听不懂就听不懂呗,听不懂就不会生气。”
“再说了,你们这些读书人骂人,拐弯抹角的,太隐晦,还不如我来得实在。”
诸葛凡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啊……”
“多读点书,总没坏处。”
“我们几个,难道还能一辈子都在你身边?”
花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知道了,凡哥,我怎么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啰嗦了。”
他摸着下巴,若有其事地分析道。
“是不是跟了那个什么殿下之后,被他传染了?”
“一点都没有在景州时那股杀伐果断的气势了。”
诸葛凡闻言,失笑出声。
“或许吧,可能是最近太过轻松了。”
花羽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也是。”
话音刚落,诸葛凡一个板栗,便精准地敲在了他的头上。
“你知道个屁。”
“嗷!”
花羽揉着脑袋,委屈地嘟了嘟嘴。
就在他准备抱怨几句的时候,眼神,却猛地一凝。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身形一闪,瞬间将诸葛凡护在了身后,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短刀刀柄。
“什么人?”
他对着前方一个漆黑的巷口,低声喝道。
诸葛凡也停下脚步,顺着花羽的目光看去,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巷子里,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一道纤细的倩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让她那身青白色的长裙,都染上了一层清辉。
那道身影似乎跑得很急,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鬓角的发丝也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
诸葛凡愣住了。
“揽月姑娘?”
花羽也愣住了,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来人,正是从夜画楼一路追出来的揽月。
她站在巷口,大口地喘着气,那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
她没有理会一旁的花羽,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锁在诸葛凡的身上。
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讶。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跑动后的微喘,和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公子……”
“名讳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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