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七年的冬天,对于南线铁路淮安段的建设者们而言,格外的寒冷和漫长。限期一年的“军令状”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驱散了所有懈怠与犹疑,却也带来了近乎窒息的压力。
淮安府境内,尤其是靠近洪泽湖东岸的一片广阔洼地,成了南线工程最大的“拦路虎”。这里地势低洼,水系错综复杂,土壤饱含水分,承载力极低。寻常的夯筑方法,石碾压上去,泥土便被挤压向两侧,路基难以成型,即便勉强筑起,一场小雨便能使其软化变形。
王铁臂负责的标段,正处在这片洼地的核心区域。他赤着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古铜色的脸庞因焦急和劳累而显得更加黝黑。数十名民夫喊着号子,奋力将一筐筐从远处丘陵运来的碎石和干土倾倒在泥泞中,但很快便被那仿佛永远也吸不干水分的软土吞噬。
“不行!这样不行!”王铁臂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吼声在空旷的洼地里回荡,“这鬼地方,吃多少料都填不满!照这个速度,莫说一年,三年也休想把路基打起来!”
他身边跟着利玛窦派来的两名年轻学生,正拿着水平仪和标尺,紧张地测量着沉降数据,结果令人沮丧。“王匠头,数据显示,此地沉降速度远超预期,单纯填筑,恐事倍功半。”
消息很快传回了设在淮安城外的临时总督行辕。
林昭看着王铁臂送来的急报和利玛窦学生绘制的沉降曲线图,眉头紧锁。他深知,传统的填筑法在这里遇到了瓶颈,必须要有新的技术突破。
“走,去工地!”林昭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几名亲随和利玛窦,乘坐轨道车赶往最艰难的标段。
寒风凛冽,吹动着旷野中的枯草。工地上,民夫们依旧在泥泞中挣扎,号子声虽然依旧响亮,却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和迷茫。看到林昭亲自到来,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汇聚到他身上,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林昭没有多言,直接脱掉了官靴和外袍,挽起裤脚,拿起一把铁锹,跳进了齐膝深的泥泞之中。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但他毫不在意,奋力将一锹混合着碎石的泥土铲到预定的路基位置上。
“都愣着干什么?!”林昭抬起头,对着有些发愣的民夫和工匠们吼道,“我林昭今日就与诸位一同,跟这烂泥地耗上了!它吃多少,我们就填多少!直到把它填实、填平、填成能跑火车的硬骨头为止!”
总督大人亲自下到最污秽的泥地里劳作!这一幕,极大地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短暂的寂静之后,更大的号子声猛然爆发出来,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气,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干柴,轰然燃烧!
“林大人都下来了,咱们还怕什么!”
“跟它拼了!”
民夫和工匠们如同打了鸡血,更加卖力地干了起来。
利玛窦站在岸边,看着在泥泞中与普通役夫无异的林昭,碧蓝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撼与敬佩。他从未在任何一位欧洲的君主或贵族身上,见过如此身先士卒的举动。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也脱下象征学者身份的长袍,拿起测量仪器,对身边的学生道:“走,我们去把测量数据做得更精确,绝不能拖后腿!”
然而,光有士气并不能解决根本的技术难题。连续数日的填筑,收效依然甚微。林昭意识到,必须找到一种能从根本上改善软土地基承载力的方法。
夜晚,临时搭建的工棚内,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林昭、利玛窦、王铁臂以及几位经验丰富的老河工围坐在一起,商讨对策。棚外,寒风呼啸,更衬得棚内气氛凝重。
“东家,这样硬填不是办法。”王铁臂闷声道,“这地儿就像个无底洞。”
一位老河工抽着旱烟,犹豫着开口:“大人,小的们修河堤,遇到这种软泥,有时候会用‘沉排’的法子。”
“沉排?”林昭目光一凝。
“对,就是用粗大的竹篾或者荆条,编成巨大的排筏,沉到水底软泥上,再往排筏上压石头、填土,这样能分散压力,防止石头和土陷进去。”
林昭眼中一亮!这类似于现代土木工程中的“加筋土”或“筏板基础”的雏形原理!
“这是个办法!”林昭猛地一拍大腿,“但我们不用竹篾荆条,我们用更结实的东西!”他立刻想到昭铁总厂那些轧制工字钢时产生的、长度不一的边角料,以及那些相对细长的钢条。“立刻传令昭铁厂,将库存的所有废旧钢条、以及可快速轧制的细长型钢料,全部运来淮安!我们要编一张‘钢铁地网’!”
命令被迅速执行。数日后,第一批“钢筋”运抵工地。林昭亲自指挥工匠,将这些钢条纵横交错,焊接(采用效率较低的铆接和锻接结合)成一片片数丈见方的网格。然后将这些沉重的“钢铁地网”铺设于清理过的软土地基表面,再在其上填筑碎石和土方,进行夯实。
效果立竿见影!
有了钢筋网的分散荷载和约束作用,填筑材料不再轻易陷入泥沼,路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变实!虽然成本高昂,但效率的提升是颠覆性的!
“神了!林大人这法子真神了!”王铁臂看着终于不再下沉的路基,激动得满脸通红。
利玛窦也对这巧妙结合了传统智慧与现代材料(相对这个时代而言)的方法赞叹不已,立刻让他的学生详细记录下施工过程和数据,作为重要的工程案例。
“钢铁地网”法在淮安段最难处理的软土区迅速推广,工程的进度陡然加快。但林昭并未放松,他知道,时间依然紧迫。
与此同时,汪承业在扬州的活动也取得了巨大成功。他利用北线通车带来的巨大商业示范效应,以及林昭“军令状”带来的紧迫感,成功游说了扬州盐、漕、绸、木等各大商帮,成立了“助路商会”。商贾们不仅踊跃捐输钱粮,更利用自身影响力,协助铁路总局解决征地、招募本地劳力等难题,甚至主动出资修建连接火车站的支线道路和货栈。整个扬州城,弥漫着一股“盼路通”的热切氛围。
潘弘道坐镇徐州总局,以其严谨甚至近乎苛刻的态度,处理着海量的文书和协调工作,确保政令畅通,物资调配有序,未出现任何大的纰漏。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确保南线如期贯通这个唯一的目标上。
然而,就在工程看似步入快车道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再次降临。
万历八年初春,连绵的阴雨笼罩了淮安地区。雨水浸泡着刚刚筑起、尚未完全稳固的路基。尽管有“钢铁地网”支撑,但持续不断的降水还是让部分标段出现了险情。
一夜,王铁臂负责的标段,一段靠近河汊的路基在雨水的冲刷和渗透下,发生了大规模的滑坡!近半个月的努力,上百民夫的血汗,连同大量的石料、钢网,瞬间被浑浊的泥石流吞没,冲入旁边的河道!
消息传来,林昭冒雨赶到现场。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滑坡断面,看着民夫们脸上绝望的神情,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天灾,这是最难以预料和对抗的敌人。
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流下,冰冷刺骨。王铁臂像一头受伤的雄狮,跪在泥泞中,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发出痛苦的嘶吼。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雨声哗啦啦地响着,像是在为这失败的劳动奏响哀乐。
工期已经过去了近四个月,最艰难的路基工程尚未完成一半,却又遭遇如此重创。一年之期,似乎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林昭站在雨幕中,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压力,那“军令状”的阴影,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沉重。
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有期盼,有担忧,或许……也开始有了怀疑。
难道,真的要倒在这最后一道难关面前吗?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和雨水气息的冰冷空气。不,绝不能!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他转身,面对着一片死寂的工地,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管不了!”
“但是,路基垮了,我们可以再修!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
“只要我林昭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愿意跟着我干,这铁路,就必须通到扬州!”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
“从现在起,所有标段,加强排水!开挖更深的导流渠,准备更多的草袋沙包!雨季施工,预案必须做足!”
“王铁臂!”
“在!”王铁臂从泥泞中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给你三天时间,清理滑坡现场,重新评估地质,制定更稳妥的加固方案!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是!”
“利玛窦先生!”
“林主事。”
“请您带领学生,立刻对全线已建成和在建路基,进行全面的抗雨水冲刷和稳定性评估,找出所有潜在风险点!”
“明白!”
命令再次下达,混乱的工地重新恢复了秩序。民夫和工匠们默默地拿起工具,开始清理滑坡现场,挖掘排水沟。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林昭那不顾一切、誓不低头的决心,感染了每一个人。
雨,依旧在下。
但泥泞中的号子声,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响亮,更加坚韧。
这号子声,不再仅仅是对劳动的呼喝,更是向恶劣自然条件和残酷命运发出的、不屈的挑战。
(第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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