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缕缕檀香自青铜兽炉中袅袅升起,试图抚平这帝国中枢的躁动,却终究压不住那无形中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年轻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十二章纹衮服,虽未亲政,但在一众重臣的环伺下,目光中已渐渐有了属于天威的审视与压力。御座之侧,首辅张居正肃然而立,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沉静如水,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镇住了这大殿的全局。下方,部院重臣、科道言官分列两旁,绯袍玉带,济济一堂,但所有人的心思,今日都系于一处——徐州铁路之存废与未来。
此前,铁路在河南、山东大旱中展现出的惊人转运能力,以及随之而来的民间颂扬浪潮,已为其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声望。然而,在这朱明王朝的最高决策之地,最后的盖棺定论,仍需在这象征天下权柄核心的文华殿内完成。漕运集团及其在朝中的代言人,那些视祖制为不可逾越铁律的保守派,决意要做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挣扎。
殿中沉寂片刻,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终于,一位白发苍苍、身着正三品绯袍的老臣,颤巍巍却步伐坚定地出列,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清流保守派的旗帜人物——刘光济。他手持象牙笏板,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固执,响彻大殿:
“陛下!元辅大人!老臣今日,冒死泣血上奏!”他先是向着御座和首辅方向深深一揖,随即挺直身躯,目光扫过同僚,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徐州铁路一事,虽有转运粮秣之微末功劳,然细究其根本,弊远大于利,实乃祸国之端倪!”
他深吸一口气,条分缕析,语速加快:
“其一,擅改祖宗舟车之制!自尧舜禹汤,至我大明开国,舟车牛马,乃通行天下之法度。今以钢铁铺地,奇车奔驰,坏千年不变之法规,此乃动摇国本,乱我华夏衣冠礼乐之序!其二,钢铁铺地,惊扰地脉安宁;黑烟蔽日,污浊乾坤清气!此等烟瘴横行之物,有伤天地之和气!去岁至今,北地连绵大旱,赤地千里,安知非此不祥之物所致?天象示警,岂可不察!”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
“其三,聚敛商贾,以利驱民!那通轨商局,官督商办,实则为徽、晋巨贾把持。使天下人竞逐锱铢之末,长此以往,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淳朴世风将荡然无存!其四,亦是至关紧要者!漕运乃国家命脉,关乎京师百万军民衣食,沿河数十万漕工、纤夫、闸夫依此而生!若因这铁路之兴,而废弛漕运,必致千万人失业,流民塞道,祸乱立至!元末红巾之祸,前车之鉴未远啊陛下!”
他最后几乎是以头抢地的姿态,悲声道:“此四害不除,国无宁日!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洞察其奸,即刻下旨废止铁路,拆毁其轨,惩办倡始惑众之人,如林昭等,以正视听,以安天下!”
这番引经据典、将铁路提升到亡国祸乱高度的言论,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引爆了殿内保守派官员的情绪。几位御史、给事中纷纷出列附议,言辞激烈,引述历代因奇技淫巧或与民争利而衰败的典故,仿佛那徐州的铁轨已然化作了勒紧大明江山的绞索。
龙椅上的万历皇帝微微蹙眉,他年幼登基,深居宫中,对宫外实务所知有限,刘光济这番“义正辞严”、充满道德危机感的控诉,显然在他心中激起了波澜。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身旁最信赖的先生——张居正。
张居正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那些激烈的指责只是拂过山岳的微风。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将目光转向户部尚书的行列,声音平稳地开口:“王国光。”
被点名的户部尚书王国光应声出列,他手中捧着一份厚厚的册簿,显然早有准备。他先向皇帝和首辅行礼,然后转向刘光济,声音沉稳务实,不带丝毫火气:“刘大人忧国忧民,拳拳之心,下官敬佩。然,理财治国,需看实据。下官掌天下钱粮,不敢不尽职。据徐州府、河南巡抚及我户部派员反复核查奏报,此次中原赈灾,经由徐州铁路转运粮米,前后总计三十万石。”
他翻开册簿,念出上面的数字:“其间所有耗费,包括人工、燃料、机车损耗、路轨维护等,共计耗银两万一千两。”他合上册簿,目光炯炯地看向刘光济和那些附议的官员,“若依传统漕运结合陆路转运,运送同等数量之粮秣至相同灾区,据往年例册及此次实际情况推演,耗时需增加三倍以上!而耗银,至少需三十万两之巨!此尚不考虑运河水位不定,漕船搁浅、延误,以及陆路转运中更大的损耗与风险!”
他微微提高声调,那冰冷的数字如同第一记重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单此赈灾一项,铁路便为国库节省了近二十八万两白银!且转运及时,活民无数,消弭了可能的大规模民变。刘大人,此乃白纸黑字,有据可查之实据,非下官妄言,更非‘微末之功’可以轻描淡写!”
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中立官员纷纷点头。白银二十八万两,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足以支撑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或者支付朝廷大半年的京官俸禄。
张居正微微颔首,对王国光的陈述表示认可,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工部尚书:“郭朝宾。”
工部尚书郭朝宾出列,他并非张居正的铁杆心腹,但为人向来以务实着称。他沉吟片刻,朗声道:“陛下,元辅。刘大人言及铁路‘有伤天地和气’,乃至引动旱灾。此事,臣不敢苟同。臣近日特意查阅司天监记录及历代典籍,未见有任何明确记载,言铁器铺地可致旱灾。去岁至今之北方大旱,乃气候循环,天行有常,与千里之外的徐州铁路,实难牵强附会。”
他话锋一转,带着工部特有的技术视角:“反之,据臣了解,铁路所费之钢铁,乃由矿石冶炼而成;所用之枕木,取自山林;所铺之石料,采于河滩。皆取于自然,而工匠依《考工》古法,结合格物新学制作铺设,合乎‘格物致知’之理,循规蹈矩,似与‘伤和’无涉。若言其烟尘有扰,则城中千家万户炊烟,又当何论?”
这第二记重锤,以更为理性的角度,瓦解了刘光济那看似唬人的“天象”指控。
此时,一位年轻的御史,显然是支持改革的少壮派,抓住时机出列,朗声道:“刘大人忧心漕工生计,其情可悯,亦是老成谋国之言。然,据徐州通轨商局及地方官府来报,自商局成立及铁路修建、运营以来,已直接雇佣工匠、司炉、护路、站丁等逾五千人!间接带动沿线煤矿、伐木、石料、餐饮等行当,吸纳流民、壮丁更是不计其数,粗略估算已逾万人!若未来路网扩展,所需人力何止十倍于此?此非致人失业,乃是将倚靠漕运之靡费,转为兴筑铁路之活路!化弊为利,化消极为积极,岂不善哉?”
年轻御史的话语,带着一股蓬勃的朝气,指向未来。
张居正见火候已到,各方论点已然明晰,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响彻大殿,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陛下,”他先向御座一揖,然后转向群臣,“刘大人及诸位所言,句句不离‘祖制’,字字关乎‘民心’。拳拳之心,天地可鉴。”他先给予了形式上的肯定,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利剑出鞘,“然,臣尝读史,周公制礼作乐,奠定周朝八百年基业,其所制之礼,亦非全然固守夏商之旧法,乃是以‘损益’之道,顺应时势。管子治齐,通鱼盐之利,铸山为钱,岂是古已有之成法?法不可轻变,此乃至理。然,时移世易,法亦不可不变!若一味拘泥古制,无视世情变迁,则与刻舟求剑何异?”
他目光如炬,扫过刘光济等人,语气逐渐加重:“至于漕运之弊,积重难返,耗糜国帑,在座诸位大人,掌部院,知实务,岂能真的一无所知?今有铁路,省费、速效、利于军务、便于民生,实证俱在!岂能因噎废食,为虚言浮论所困,而弃此强国利民之利器于不顾?”
他上前一步,逼近那几位保守派官员,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尔等口口声声祖制、民心,可知如今河南、山东得以活命的数百万灾民,他们感念的,是那迟缓靡费、时断时续的漕船,还是那日夜不息、准时可靠、送粮活命的火车?尔等所坚守之‘祖制’,可能解今日九边重镇饷银转运之困?可能应对比此次更为酷烈之燎原大旱?可能保我大明江山,在风云变幻之世,安如磐石?”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文华殿上空,将铁路之事,彻底从“奇技淫巧”的道德争论,提升到了关乎国家安危、民生福祉的“国家战略”高度。既有王国光提供的冰冷数据支撑,又有郭朝宾的理性辨析,更有对保守派核心论点的釜底抽薪,最后直指皇帝最为关心的“强兵”、“节用”、“安民”之核心利益。
刘光济等人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嗫嚅着,还想再争辩什么,却发现搜肠刮肚,再难找出有力的事实来反驳张居正这番立足于现实与未来的宏大论述。在实利与大局面前,他们那些空泛的道德指责和基于想象的恐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几位原本附议的官员,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张居正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万历皇帝端坐其上,静静地听着双方激烈的辩论,尤其是张居正最后那番高屋建瓴、气势磅礴的陈词,他稚嫩的脸上,最初的不安和疑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明悟与属于帝王的决断。他清楚地看到,张先生所支持的铁路,能省钱,能救灾,能强兵,而反对者除了“祖制”和一些虚无缥缈的“天象”之说,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损害证据。
他微微清了清嗓子,用尚显稚嫩却已努力模仿出威仪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元辅老成谋国,权衡利弊,言之有理。铁路转运之效,既已明验于灾荒,确有利于国计民生。漕运维系京师,亦系国计,不可偏废,当与铁路并行不悖,各展其长。”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张居正,“着内阁会同户、工二部,详定铁路扩展之章程,务求稳妥。对于漕工安置等事宜,亦需妥善议处,奏报朕知。钦此。”
皇帝的金口玉言,如同最终的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御前辩论,张居正以其无可辩驳的事实依据、深邃的政治智慧与宏大的战略视野,完胜保守派。铁路,这头一度被视为“怪物”的钢铁巨兽,终于冲破了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政治枷锁,获得了来自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最正式、最无可争议的认可。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出肃穆的文华殿,掠过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传遍京师的官署街巷,也随着四百里加急的驿马,向着南方,向着那座因铁路而沸腾的城市——徐州,飞驰而去。
一场围绕新旧观念、利益格局、国家未来走向的思想与利益之战,在这象征着天下权柄的金銮殿上,看似画上了句号。一个属于钢铁、蒸汽与速度的全新时代,似乎已经正式拉开了它的帷幕。
然而,端立于百官之前的张居正,面色却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唯有更深沉的凝重。他深知,皇帝的认可只是一道通行令。接下来,将铁路的蓝图真正铺满大明的疆域,所要面对的,是更为复杂的地方利益纠缠,是更为艰巨的工程技术挑战,是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官场倾轧,以及……那些在今日辩论中暂时蛰伏,却绝不会甘心失败的对手,他们在暗处投来的冰冷目光。
朝堂上的胜负已分,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这钢铁的脉络,能否真正成为重塑帝国的筋骨?前路,依然漫长而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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