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顶的天幕,自土木堡之变的内容播放完毕后,便再次陷入了漫长的黑暗,如同一块巨大的玄铁,悬在众人头顶,黑得彻底,黑得无声无息。
从秋末到冬末,整整三个月,天幕没有再亮起过。起初,朱棣每日处理完政务,都会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殿顶,期盼着那熟悉的白光能够再次出现。可日复一日,天幕始终漆黑如墨,没有任何变化。久而久之,朝野上下对天幕的议论渐渐淡了下去,只是偶尔会有官员在奏折中隐晦提及,猜测天幕的沉寂是吉是凶。朱棣心中也渐渐沉了下去,他不再每日翘首以盼,只是那份因天幕而生的警惕与紧迫感,却从未消减分毫。
这三个月里,朱棣本以为能借着新政的势头,让永乐朝的根基再稳固几分,却没料到,新的麻烦接踵而至,让他再次陷入了焦头烂额的境地。
乾清宫的御案上,堆积着厚厚的奏折,大多是弹劾开放海贸的谏言。自从朱棣下旨开放广州、泉州等七处口岸,重设市舶司以来,沿海地区的商贸活动便如同雨后春笋般蓬勃兴起。可这股热潮,却让朝中的保守派大臣们坐立不安。
“陛下,开放海贸,实乃舍本逐末之举!”户部侍郎周衡手持奏折,跪在奉天殿的金砖上,语气沉痛,“自太祖皇帝以来,我大明便以农为本,重农抑商,方能五谷丰登,百姓安居。如今沿海百姓见出海经商有利可图,纷纷弃农从商,家中的田地荒芜不种,转而涌入作坊,或是借贷出海。长此以往,农田荒废,粮食减产,一旦遭遇灾荒,天下必将大乱,此乃取乱之道啊!”
周衡的话音刚落,立刻有数十名官员纷纷附和,跪在殿中,齐声恳请朱棣收回成命,关闭海贸口岸,恢复祖制。
“陛下,周侍郎所言极是!”礼部尚书吕震上前一步,躬身说道,“百姓弃农从商,已是乱象初显。更有甚者,为了筹措出海本钱,不惜向钱庄高利借贷,赌上全家性命。如此投机之风盛行,人心浮躁,不利于朝廷教化,还请陛下三思!”
朱棣坐在御座上,听着下方一片反对之声,脸色愈发平静。他早就料到开放海贸会引发保守派的抵制,只是没想到反对的声音会如此密集。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卿所言,皆是担忧农本动摇。可朕想问一句,父皇设立路引制,是为了防止百姓流窜,维护乱世之后的稳定。如今大明一统多年,四海升平,路引制早已不符合时宜。朕放开百姓流动,允许他们弃农从商,这几个月来,大明乱了吗?”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官员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朱棣推行新政以来,雷霆手段肃清吏治,清查田亩充实国库,开放海贸活跃经济,这几个月里,应天、北平周边政令畅通,百姓安居乐业,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动乱。
就在这时,一身僧袍的姚广孝缓步走出队列。他须发皆白,面色沉静,手中握着一串佛珠,躬身说道:“陛下所言极是。非但未乱,反而赋税充盈,民生向好。”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据户部最新奏报,仅今年十月以来,各地秋收的粮食便已收上来三千万石,远超往年同期。沿海诸省因海贸获利,百姓赋税缴纳及时,甚至有不少商户主动捐献粮草,支援边镇;北方诸省因摊丁入亩推行顺利,土地兼并之风得到遏制,自耕农数量增加,粮食产量亦稳步提升。如今沿海与北方百姓,皆称颂永乐治世,街头巷尾,鲜有怨声。”
姚广孝的话,如同一块巨石,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他虽不掌实权,却因辅佐朱棣靖难有功,威望极高,他的话,远比其他官员更有分量。官员们听着三千万石粮食这个惊人的数字,脸上的质疑渐渐变成了震惊,再也无人敢轻易开口反对。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姚广孝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姚卿所言,正是朕想要的结果。农为本,商为末,此乃古训,朕自然知晓。但商亦可辅农,海贸带来的赋税,可用于兴修水利,开垦荒地,补贴农桑,这难道不是在巩固农本吗?众卿日后应多关注民生实效,而非死守祖制不放。”
一番话说得群臣哑口无言,纷纷躬身退下,奉天殿内的这场风波,暂时得以平息。朱棣看着官员们退去的背影,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他知道,保守派的反对只是暂时蛰伏,海贸推行过快,必然会埋下隐患,只是他没想到,这隐患爆发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
仅仅半个月后,一份份来自沿海各省的急报,便如雪片般涌入了紫禁城,彻底打破了永乐朝表面的平静。
急报中所描述的景象,让朱棣的心头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随着海贸的兴起,大明国内的货币体系出现了严重的混乱。此时的大明,实行的是铜钱、宝钞、金银混用的货币制度。其中宝钞占了流通货币的一半,铜钱与金银共占一半,而黄金的占比极低,仅为流通货币总量的十分之一。这种多元货币体系本就脆弱,海贸的爆发式增长,更是直接将其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沿海的百姓们敏锐地嗅到了商机,纷纷放弃了传统的农耕与小手工业,转而投身到利润更高的陶瓷、丝绸、布帛等出口商品的生产中。一时间,福建的瓷窑、苏州的织坊、松江的布庄遍地开花,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烧制瓷器、纺织丝绸,想要借着海贸的东风大赚一笔。
为了争夺海外订单,这些小作坊、小商户们开始了恶性竞争。他们不断压低价格,以低价向海外商人出售商品,只求快速出货。而海外商人则趁机压价,用极低的成本购入大明的丝绸瓷器,再将海外的珊瑚、玛瑙、香料、珍珠等奢侈品源源不断地运回大明。
这些海外奢侈品,在大明国内本就稀有,起初深受权贵富户的追捧。商户们见状,便将这些珊瑚玛瑙囤积起来,联合起来抬高价格,营造出“一物难求”的假象。权贵们为了彰显身份,不惜一掷千金,争相购买,一时间,大明国内的奢侈品价格疯涨,形成了一股疯狂的炒作热潮。
可这些东西,终究只是供人赏玩的奢侈品,并非百姓生活的必需品,除了权贵富户,普通百姓根本无力问津。当权贵们的需求渐渐饱和,市场上的奢侈品便出现了供大于求的局面。
短短几个月后,这场疯狂的炒作便迎来了断崖式的崩盘。珊瑚玛瑙的价格一落千丈,从之前的价值千金,跌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香料珍珠也堆积如山,商户们降价抛售,却依旧无人购买。
那些之前投入全部身家,甚至借贷出海的商人,瞬间血本无归。他们高价从海外购入的奢侈品砸在手中,卖不出去;低价卖出的丝绸瓷器,本就利润微薄,根本无法填补亏损。不少商户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连带着他们麾下的小作坊也无力支撑,发不出工钱。
苏州城外,一家织坊的老板李二柱,看着堆积如山的丝绸和无人问津的玛瑙,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他原本是个本分的织户,靠着几台织机养活全家。海贸兴起后,他见同行们都赚了钱,便动了心,变卖了家中的田地和房产,又向钱庄借了高利贷,扩大了织坊的规模,还雇佣了二十多名织工。他本以为能借此发家致富,却没想到奢侈品价格暴跌,他的丝绸卖不出去,高利贷的利息却越滚越高。如今,他不仅无力支付织工的工钱,连自己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老板,我们的工钱什么时候给啊?”几名织工围了上来,脸上满是焦急。他们大多是附近的农民,为了赚钱,放弃了种地,来织坊做工。如今织坊倒闭,他们失去了收入来源,家中的妻儿老小都等着吃饭,心中怎能不急?
李二柱抱着头,痛苦地喊道:“我没钱……我真的没钱了……你们走吧,各自另寻生路吧!”
织工们闻言,顿时炸开了锅。有人愤怒地砸毁了织机,有人抢走了织坊里仅有的丝绸,一场混乱就此爆发。这样的场景,在沿海各省的城镇乡村,每天都在上演。
比商户和作坊工人更惨的,是那些跟风变卖家产的普通百姓。他们见身边有人靠着海贸一夜暴富,便也红了眼,不惜卖掉自己的田地、房屋,甚至家中的耕牛和农具,将所有的积蓄都投入到海贸中。有的跟着商户出海,想在海外捞一笔;有的则囤积了一些他们认为能赚钱的奢侈品,想趁机倒卖获利。
可最终,他们都成了这场泡沫经济的牺牲品。田地没了,积蓄没了,奢侈品砸在手中卖不出去,一夜之间,他们从有产者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流民。据沿海各省统计,短短几个月内,失去谋生手段的百姓,竟多达数十万之众。这些流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只能在街头乞讨,或是聚集在城镇边缘,形成了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然而,这场灾难并未就此止步。那些庆幸自己没有跟风投资,而是将钱存入钱庄的百姓,很快也陷入了绝望。
永乐初年,随着商贸的繁荣,民间钱庄应运而生。这些钱庄吸收百姓存款,再将钱放贷给需要资金的商贾和百姓,从中赚取利息。海贸兴起后,钱庄的大部分资金,都借给了从事海外贸易的商户和作坊主。如今商户破产,作坊倒闭,这些贷款便成了收不回来的坏账。
很快,一家规模较大的“裕丰钱庄”率先撑不住了。由于大量贷款无法收回,储户们得知消息后,纷纷涌入钱庄挤兑。裕丰钱庄的掌柜看着蜂拥而至的储户,手中却没有足够的现银,只能紧闭大门,宣告破产。
裕丰钱庄的倒闭,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引发了连锁反应。恐慌迅速蔓延,其他钱庄的储户们也纷纷跟风挤兑。“快,去取钱!晚了就取不出来了!”这样的呼喊声在街头巷尾回荡,人们提着钱袋,扛着箱子,疯狂地冲向各个钱庄。
每一家钱庄的门口,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声鼎沸,争吵声、哭喊声不绝于耳。钱庄的掌柜们焦头烂额,一边安抚储户,一边四处拆借,却根本无济于事。一家又一家钱庄相继倒闭,门前贴满了破产的告示,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账本,一片狼藉。
杭州府的百姓张老三,便是挤兑大军中的一员。他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了五十两银子,原本想用来给儿子娶媳妇,为了安全,便存入了城中的“泰和钱庄”。得知裕丰钱庄倒闭的消息后,他连夜排队,想要取出自己的银子。可等他好不容易排到门口,却被告知钱庄已经破产,他的五十两银子打了水漂。
“我的银子!我的血汗钱啊!”张老三瘫坐在钱庄门口,放声大哭,“那是我儿子的救命钱啊!你们还我银子!”
可无论他如何哭喊,都再也拿不回自己的积蓄。失去了所有积蓄的张老三,万念俱灰,只能加入流民的队伍,四处乞讨为生。
钱庄的大规模倒闭,让本就严峻的局势雪上加霜。那些依赖钱庄贷款运转的商铺、作坊,再也无法获得资金支持,只能纷纷裁员,甚至直接关门大吉。这又导致了更多的人失业,流民的数量急剧增加。
没了土地,没了积蓄,没了工作,数十万流民在绝望中失去了理智。起初,他们只是聚集在一起,向官府请愿,要求官府出面解决问题,发放救济粮。可官府手中的粮食有限,根本无法满足如此庞大的流民群体的需求。请愿一次次失败,绝望的情绪在流民中蔓延,最终,这场由海贸引发的经济危机,彻底演变成了一场席卷数省的大规模动乱。
浙江、福建、广东、江苏等沿海省份,先后爆发了流民起义。他们手持棍棒、锄头,冲击官府,抢夺粮仓,烧毁钱庄和商户的店铺。有的起义队伍甚至聚集了数万人,占据了县城,与前来镇压的官兵展开了激烈的对抗。
福建泉州,流民们攻破了府衙,将知府赶出了城外,打开了官府的粮仓,分食了里面的粮食;浙江宁波,愤怒的流民烧毁了城内所有的钱庄和从事海贸的大商户的宅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广东广州,起义的流民控制了港口,拦截了出海的商船,将船上的货物洗劫一空。
动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不仅席卷了沿海各省,还渐渐向内陆扩散。江西、安徽等地也出现了小规模的流民聚集,局势岌岌可危。
不少卫所的指挥使带着麾下兵马前往平叛,但是事与愿违,流民数量太多了,而且大量的卫所精锐调往西南傅友德和东北陈亨,负责开荒平叛,留下的要么兵力不足,要么是老弱病残,所以情况愈演愈烈。
乾清宫内,朱棣看着各地送来的急报,脸色铁青得吓人。奏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刺在他的心上。数百万流民,数省动乱,这是他登基以来,面临的最严重的危机。
御案前,李善长和姚广孝并肩而立,神色凝重。两人经过商议,已经拟定了一套应对方案。
李善长率先开口,语气沉重:“陛下,如今动乱已起,刻不容缓。臣以为,当以镇压为主,招抚为辅。调集京营和地方卫所的兵力,迅速前往动乱地区,平定叛乱,斩杀为首的闹事者,以儆效尤。同时,对那些跟随闹事的流民,许以赦免之罪,发放少量粮食,让他们回乡务农。只有这样,才能迅速稳定局势,避免动乱进一步扩大。”
姚广孝也点了点头,补充道:“李大人所言有理。乱世需用重典,若不迅速镇压,流民的气焰只会越来越嚣张,到时候再想控制,便难上加难了。不过,镇压的同时,也要安抚民心,严查那些囤积居奇、引发物价崩盘的商户和钱庄掌柜,没收他们的家产,用于救济百姓,或许能平息一部分民怨。”
两人的方案,看似稳妥,也是历代王朝应对民乱的惯用手段。朝中的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认为只有铁血镇压,才能迅速稳住局面。
可朱棣却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将手中的奏报狠狠摔在御案上,沉声道:“不行!这个办法,朕不能用!”
李善长和姚广孝皆是一愣,齐声问道:“陛下,为何?”
“因为民心!”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此次动乱,并非百姓有意谋反,而是海贸推行过快,货币混乱,物价崩盘导致的。数百万流民,都是朕的子民,他们只是走投无路,才被迫闹事。若是朕下令镇压,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将会死于兵戈之下,朕将会被钉在遗臭万年的耻辱柱上,成为与桀纣齐名的暴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的大臣,语气愈发沉重:“更重要的是,大明刚刚经历靖难之役,国力尚未完全恢复。土木堡之变的教训就在眼前,虽然那是后世之事,却警醒着朕,大明经不起一场大规模的内乱了!一旦镇压引发更大的民怨,各地纷纷响应,大明的江山,将会动摇!”
“各位,不要忘了,大相国寺的那位,对此是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啊,你们也不希望太上皇重新御极万方吧?”
那一夜,朱棣没有睡,那一夜,他苦思良久,他回忆过去,回想着靖难之役中那些战死的燕将勋贵,回想着他幼时看到的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件事哪怕是他粉身碎骨,也要去做的。
“恶人我来做,子孙做好人!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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