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渐收,暮色如一层淡墨,缓缓浸染了天际。宫灯次第亮起,在棠梨宫的庭院里投下温暖的光晕,与尚未完全暗下去的、带着最后一抹瑰丽紫色的天空交织,构成一幅静谧而朦胧的画卷。
慕容雪已吩咐宫人备好了晚膳。菜肴依照司马锐的口味和“清淡些”的旨意,多是时令春蔬、清炖汤品,唯独中间那盘蟹粉狮子头,色泽金黄,香气诱人,显得格外突出。慕容雪看到这道菜时,执筷布菜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涟漪。他竟连这样细微的偏好都注意到了。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欣喜多一些,还是那早已习惯的、对帝王恩宠无常的隐忧更多一些。只是觉得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这春日傍晚微暖的风轻轻拂过,有些软,也有些乱。
司马锐踏着暮色而来时,身上还带着一丝从勤政殿带来的、未曾散尽的冷冽气息。但当他踏入灯火通明、暖香浮动的内殿,看到慕容雪迎上来那沉静而柔和的身影时,那眉宇间的冰霜似乎瞬间消融了几分。
“陛下。”慕容雪屈膝行礼。
“嗯。”司马锐应了一声,很自然地伸手虚扶了一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却有一种无形的亲近流转其间。他的目光扫过膳桌,在看到那道蟹粉狮子头时,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两人落座,依旧是食不言的规矩。但气氛却与以往任何一次共膳都不同。没有了其他妃嫔在侧时的暗流涌动,也没有了最初只是帝王临幸般的疏离与客套。偌大的殿内,只有银箸偶尔触碰瓷盘的轻微声响,和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一种奇异的安宁与默契在沉默中弥漫。
司马锐用膳的速度不快,举止优雅,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确实偏好清淡,但对那道蟹粉狮子头,倒也多用了一些。慕容雪安静地用着自己面前的膳食,偶尔会趁布菜的宫女间隙,不着痕迹地观察他。他眉宇间仍有倦色,但比起受伤初愈时,气色已然好了许多。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比下午来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是因为王莽的求见?还是前朝又有了什么新的风波?
她心中猜测,却谨守本分,绝不开口询问朝政之事。
用罢晚膳,宫人撤去残席,奉上清茶。司马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去批阅奏章,或是与她谈论书画,而是端着一杯热茶,走到了窗边,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夜色。棠梨宫庭院里的几株海棠,在宫灯的映照下,枝影横斜,别有一番风致。
慕容雪没有打扰他,只是示意宫人都退到外间候着,自己则拿起之前未完成的绣品,坐在灯下,继续安静地刺绣。她知道,他需要这片刻的静默。
良久,司马锐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疲惫,却不是在问她,更像是一种自语:“有时候,朕会觉得,这偌大的皇宫,甚至这整个天下,就像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也都想当棋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慕容雪刺绣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望向那个站在窗边的挺拔却隐隐透出孤寂的背影。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她放下绣绷,起身,也端起了自己的茶杯,走到他身侧稍后一些的位置,与他一同望着窗外的夜色。她没有看他,只是轻声说道:“棋局虽复杂,但执棋之人若心志坚定,总能一步步走下去。陛下是天下之主,是执棋之人,而非棋子。”
司马锐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她被灯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她的话很谨慎,没有涉及任何具体的人或事,却带着一种安静的支撑意味。他忽然想起下午王莽也引用了“水能载舟”的话,但那话语里充满了算计与试探。而从她口中说出类似含义的话,却只觉得熨帖。
“执棋之人……”司马锐重复了一句,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有时候,执棋之人也会觉得累。”这句话,几乎不可能是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的,带着一丝罕见的、流露真心的脆弱。
慕容雪心中微微一颤。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便歇一歇。哪怕只是一盏茶的时间。”
司马锐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没有再说话。但殿内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因为这几句简单的对话而消散了不少。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并肩站着,中间隔着一段恰当的距离,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
又过了一会儿,司马锐似乎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他转身,走回榻边坐下,目光落在了慕容雪放在小几上的绣绷。“还在绣那幅并蒂莲?”
慕容雪跟着走回来,闻言,耳根微热,轻轻“嗯”了一声。
“拿来朕看看。”司马锐的语气很自然。
慕容雪只得将绣绷拿起,递给他。司马锐接过来,就着明亮的灯火仔细端详。洁白的缎面上,一粉一白两朵莲花依偎而生,花瓣层层叠叠,绣工极其精细,连花蕊都栩栩如生。翠绿的莲叶舒展,水波荡漾的纹路也已绣了大半。整幅作品色彩清雅,意境优美,更透着一种缠绵相依的意味。
司马锐看得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对并蒂莲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慕容雪站在一旁,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垂着眼眸,不敢看他的表情。
“绣得很好。”半晌,司马锐才开口评价,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了些许,“意境也好。”
慕容雪脸颊微烫,低声道:“陛下过奖了,臣妾闲来无事,胡乱绣的。”
“胡乱绣的?”司马锐抬眸看她,眼底似乎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朕看这‘胡乱’,倒是用了十分的心思。”
慕容雪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她这般小女儿的情态,与平日里沉静端庄的模样截然不同,落在司马锐眼中,竟比那精心绣制的并蒂莲更引人注目。
司马锐没有继续逗她,将绣绷递还给她,状似随意地问道:“平日除了这些,在宫里还做些什么消遣?朕记得,你琴棋书画似乎都通一些。”
慕容雪接过绣绷,小心放好,才答道:“不过是略知皮毛,不敢说‘通’。闲暇时看看杂书,打理一下庭院里的花草罢了。”
“哦?都看些什么杂书?”司马锐似乎颇有兴趣。他以往来她这里,多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或是下棋,或是赏画,或是……像现在这样,仅仅是需要一处安宁之地。很少像这样闲聊般问起她的日常喜好。
“一些游记、地方志,或是前人笔记之类。”慕容雪如实回答。
“不喜欢诗词歌赋?”
“也读一些,只是觉得游记杂记更能开阔眼界,仿佛足不出户,也能神游万里。”慕容雪说到这里,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轻快。
司马锐注意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看着她眼中因为谈到喜欢的事物而闪动的光彩,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暗卫报来的关于她入宫前的生活,那个在边关小镇相对自由长大的将门女子,或许骨子里本就有着对广阔天地的向往。这深宫,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座更大的牢笼?即使他给了她此刻独一无二的安宁,但这方天地,终究是太小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有些复杂。
“神游万里……”他沉吟了一下,忽然道,“过些时日,等朕处理完手头几件紧要政务,若天气晴好,带你去西苑跑马如何?朕记得,你应是会骑马的。”
慕容雪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讶和一丝骤然亮起的光彩:“陛下?”
西苑是皇家的园林猎场,面积广阔,草木葱茏,远非这四方宫墙可比。能去那里跑马,对她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恩典和……自由的气息。
看到她眼中毫不作伪的欣喜,司马锐心中那点复杂的情绪似乎被熨平了些。他唇角微勾:“怎么?不想去?”
“想去!臣妾……谢陛下恩典!”慕容雪连忙起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纵马驰骋的快意了。
“起来吧。”司马锐虚扶一下,看着她难得外露的情绪,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不过朕有言在先,你伤势初愈,不可逞强,到时需有太医跟随。”
“是,臣妾谨记。”慕容雪应道,眉眼间仍带着未曾褪去的笑意,使得她整张脸都明丽生动起来。
这一刻,棠梨宫内的气氛变得格外温馨。帝妃之间那层无形的、由身份和规矩筑起的高墙,似乎在这一刻又消融了几分。一种基于了解、体谅甚至是一丝宠溺的亲近感,在夜色中悄然滋生。
又坐了片刻,品了一盏茶,司马锐看了看角落的漏刻,时辰已然不早。他起身道:“朕该回宫批阅奏章了,你早些歇息。”
“是,臣妾恭送陛下。”慕容雪起身相送。
走到殿门口,司马锐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目光深邃难辨:“王莽今日来过,说了些前朝的事。无甚紧要,你不必挂心。”
他这是在向她解释下午那片刻的凝重?还是在委婉地告诉她,前朝的风波,他不会让其影响到她这里?
慕容雪心中了然,垂眸轻声道:“是,臣妾明白。朝政大事,自有陛下圣心独断。臣妾只愿陛下保重龙体。”
司马锐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踏入了夜色之中。高德忠连忙提灯跟上,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深处。
慕容雪站在殿门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春夜的凉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庭院中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她抬手,轻轻按在心口,那里,因为那句“带你去西苑跑马”的承诺,依旧跳得有些快。
今晚的司马锐,似乎格外不同。他会流露出疲惫,会与她闲聊家常,会记得她喜欢的菜,还会给她一个关于宫墙之外的期待。这些细微的、带着人情味的举动,比任何赏赐、任何恩宠的象征,都更深刻地触动她的心弦。
她知道前朝定然不平静,暗流汹涌。他也明确地让她知道,他会处理那些风雨,而她的棠梨宫,会是他想要守护的一片宁静之地。
这种被需要、被珍视的感觉,如同暖流,悄然浸润着她曾经冰封的心房。
“娘娘,夜深露重,当心着凉。”贴身宫女拿着披风轻轻为她披上。
慕容雪回过神,拢了拢披风,转身走回温暖明亮的殿内。桌上的绣绷上,那对并蒂莲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此心安处,夜色亦浓亦暖。
(第八十二章 棠梨夜色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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