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元年(898年)夏六月,晋阳城下。
这座古老的北方雄城,已在朱温十五万大军的重重围困中,苦苦支撑了两个月。曾经的河东之主李克用,此刻如同一头被囚于铁笼中的受伤猛虎,往日的威风被现实的残酷一点点磨蚀。环顾麾下,能将虽在,但兵员枯竭,粮草日蹙,晋阳三城(西城、中城、东城)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黑色的汴梁军潮彻底吞没。
困守孤城的日子里,李克用也曾回顾自己这半生。他出身沙陀贵族,勇武冠绝三军,趁黄巢之乱起兵,一度被视为再造大唐的功臣。他最鼎盛时,控弦之士二十万,铁骑纵横,河北、关中皆为之震动。
然而,他与真正的天下之主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缺乏一个清晰、坚定、贯穿始终的战略目标。他的行动,更多地被情绪、义气和个人好恶所驱动:
征讨黄巢立下大功,却因傲慢无礼、管不住那张臭嘴,差点在汴州被朱温火并,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
关中动荡,他插手其中,本可扮演定海神针,却因皇帝改易其官职而大怒,竟悍然派兵入关,“逼迫”天子认错,使得忠义形象大打折扣。
经略河北,打下来却守不住,更致命的是看走了眼,扶植了刘仁恭这头白眼狼,最终反噬自身。
争夺泽潞,不知见好就收,与朱温血战数年,虽最终夺得,却元气大伤。之后又将昭义交给干儿子李存孝,偏偏又听信谗言,引发内斗,自断臂膀。
说朱温是他最大的对手,实则有些抬举了他自己。若非倚仗沙陀骑兵天生的悍勇,以他这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四处树敌又缺乏长远规划的作风,或许早已不知败亡于哪个角落。十几年彷徨蹉跎,旁人如朱温、钱镠是越打地盘越广,实力越强,而他李克用,却是越打地盘越缩水,人口越稀少。
当年黄巢败亡后,大量流民北迁河东,曾让河东人口一度超过一百五万。可到了如今,籍册上竟只剩下八十一万!人口锐减近半,这血淋淋的数字,无情地揭示了他治政能力的严重缺失。就这点人口,他却维持了八万大军(如今只剩七万,周德威在北面又折损一万余),几乎达到了十丁抽一的恐怖比例,真正是“家家有男丁服役,户户闻亲人死讯”。加之前年在关中损失了最核心的三万“鸦儿军”,如今的河东军,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军中充斥老弱,装备补给亦捉襟见肘。这也正是为何名将周德威,以三万之众,在野战中竟无法击溃刘仁恭八万卢龙军的原因之一。晋阳城内的五万守军,更是已将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丁都算上,已是极限。
若非朱温决堤黄河,惹得天怒人怨,让晋阳军民同仇敌忾,恐怕这座孤城,早已在绝望中开门投降了。如今还在支撑的,除了李克用本人的不屈,更多是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们,深知朱温手段酷烈,投降亦无好下场,唯有死战而已。
朱温的攻城战术简单而残酷。他驱赶着以“刺配军”为主的部队,对晋阳发动了昼夜不息的决死冲锋。这些刺配军,多为强制征发或降卒,地位低下,被督战队用刀剑逼迫着,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向城墙。他们用性命去消耗守军的箭矢、滚木礌石和体力。
两个月!连续六十天的血腥攻防,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渠。悍不畏死的刺配军,在付出了四万余人的惨重伤亡后,终于将晋阳这座巨兽,折磨得摇摇欲坠。
晋阳城结构特殊,由西、中、东三城组成,中城有汾水穿流,设水门,以虹桥连接两岸。西城(外有夹城)最为坚固,东城相对薄弱。朱温无法直接攻击核心,便从两侧猛攻东城。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汴军终于攻陷了东城!
随后,朱温挥军从中城方向,向西城发起猛攻。李克用亲冒矢石,率领着最后的沙陀精锐与城内青壮,在残垣断壁间与汴军展开惨烈的巷战,逐屋争夺,寸土不让。沙陀人的悍勇在绝境中被激发到了极致,竟然暂时顶住了汴军的攻势。
然而,真正的转折点,却来自天意。
就在朱温眼看要突破中城,兵临西城核心区域之际,夏天的雨季,如期而至。这一次,雨势格外猛烈,连绵的暴雨使得汾水暴涨,汹涌的河水冲毁了朱温军在河畔建立的诸多营寨,大量粮草、军械被淹,后勤陷入混乱。更致命的是,晋阳周边原本即将成熟、被朱温视为重要补给来源的麦田,在狂风暴雨中大片倒伏,几近绝收!
“天不助我!”朱温在中军大帐内,望着帐外如注的暴雨和一片汪洋的营地,发出了不甘的怒吼。失去了就地补给的希望,漫长的后勤线在恶劣天气下愈发脆弱,军心也开始因湿冷、疾病和饥饿而动摇。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此时,北面传来消息,周德威与李克宁在经历云州血战后,由李克宁率领一万沙陀精锐,突破汴军层层关卡,成功抵达晋阳西城!
这支生力军的到来,如同给垂死的病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李克用原本低落的士气瞬间暴涨!他趁朱温军因天灾和人困马乏之际,发动猛烈反击。憋屈了许久的河东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竟然一举将猝不及防的汴军逐出了中城,甚至收复了部分东城区域!差点化为乌有。
面对如此局面,敬翔再次展现出其冷静与深远的目光。他向焦躁不已的朱温进言:“大王,天时不顺,强攻徒耗兵力。李克用得此喘息,晋阳急切难下。不如效仿刘仁恭之法,不以占据城池为目的,而以削弱其实力为要务。为我等日后卷土重来,扫清障碍。”
朱温虽心有不甘,但他是现实的枭雄,深知敬翔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道。待雨势稍停,他不再执着于攻城,而是下令将部分军队分散开来,将晋阳周边乃至汾州、沁州、辽州等地所有还能抢救出来的麦子,全部抢割一空,运回河中、泽潞。
同时派出骑兵,将上述地区的百姓,尽数强制南迁,填充到他自己控制下的泽潞、河中地区。留给李克用的,是空空如也的粮仓和近乎无人的三州白地。
此计可谓毒辣,直接从根本上摧毁了李克用未来数年恢复元气的可能。完成这一切后,朱温才下令班师。他在南归途中,于阴地关、府城关、石会关、芒车关等通往河东腹地的战略要隘,留下了重兵把守,如同一道锁链,将虚弱不堪的李克用,牢牢锁在了太行山以西的残破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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