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润州那边日日笙歌、宾主尽欢的热闹景象截然不同,一江之隔的扬州城内,淮南节度留后(他仍习惯用此自称)杨行密,正深陷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与憋闷之中。
钱镠高调迎接并任命朱宣、朱瑾为“淮南节度副使”的消息,如同两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空荡荡的墙壁,不知将那个“钱婆留”咒骂了多少遍。
“好你个钱镠!真是杀人不用刀!”杨行密烦躁地踱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我这一个副使还不够,现在一口气任命两个!朱宣朱瑾是什么人?那是中原打了多少年仗的成名人物!你把他们抬得这么高,与我等齐,我这剩下的楚、泗、濠、扬、滁、和六州,还怎么管?谁还把我这个‘副使’放在眼里?”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钱镠的每一招看似软绵绵,却都在不断削弱他的权威,挤压他的空间。名分上,他已是钱镠的下属;实力上,经过连番损耗和钱镠的蚕食,更是远远不及。打?拿什么打?那新整编的二十万虎狼之师就在南边虎视眈眈。投降?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杨行密从庐州一介草莽拼杀至今,雄踞江淮多年,岂能甘心就此将基业拱手让人?
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让他寝食难安,原本乌黑的鬓角,竟在这短短一两个月间,悄然生出了不少刺眼的白发。
然而,命运并没有给他太多纠结的时间。
八月,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紧急军报送到了他的案头:朱温在汴州誓师,集结十万大军,以庞师古、葛从周为将,意图明确——南征淮南!
这一次,杨行密是真真切切地慌了,之前的内部倾轧、权力斗争,在北方这个庞然大物的军事威胁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已不再是三个模糊的选项,而是三条清晰得残酷的道路:
1. 投降钱镠。 这是最现实,或许也是能保全性命和部分利益的出路。
2. 投降朱温。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想想朱温在兖州的所作所为——坑杀降卒,焚城屠民,凌辱女眷……那根本是个人形恶魔!自己不仅多次与朱温交战,还曾趁其攻打时溥时夺取了泗州,这仇怨结得太深。投降朱温?恐怕下场比兖州那些降卒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惨。
3. 独自抵抗。 这看起来像是一条英雄之路,但杨行密心里清楚,这更是一条绝路。朱温十万百战精锐,加上辅兵民夫,兵力可能超过二十万!自己麾下如今能凑出的战兵,新老混杂,满打满算不过七八万,无论数量、质量还是士气,都处于绝对下风。独自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排除下来,似乎只剩下“投降钱镠”这一条路。但,就这么放弃挣扎,将半生心血拱手奉上?杨行密那颗枭雄之心,充满了不甘。
临近九月,秋意渐浓,杨行密终于无法再独自承受这巨大的压力。他秘密召集了最核心的几名心腹:谋士袁袭、戴友规、高勖,以及将领刘威、张训、张灏。
静室之中,烛光摇曳,映照着众人凝重无比的面孔。杨行密将朱温南侵的消息和盘托出,然后声音干涩地说出了那个他极不愿提及的可能性:“……局势至此,诸公以为,若……若向钱镠请降,如何?”
话音刚落,刘威猛地站起身,这位性情刚烈的将领脸上满是屈辱和激动:“主公!不可!我军尚有数万儿郎,江淮之地尚存六州!朱温虽强,我辈岂能不战先降?末将愿率军死守楚州,必不让汴军轻易南下!”
张训也附和道:“刘将军所言极是!末将亦愿死战!此时若降,军心民心尽失,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间?”
而张灏则显得犹豫一些,看了看杨行密的神色,低声道:“末将……听从主公决断。”
三位谋士则沉默着。最终还是袁袭,这位跟随杨行密最久的谋臣,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主公,刘、张二位将军忠勇可嘉,然……需面对现实。朱温此来,志在必得。我军新卒居多,战力堪忧,分守六州,兵力更显单薄。硬抗,胜算渺茫。然,现在就言全盘归降,确也为时过早,且……姿态过于难堪。”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更为圆滑和具有操作性的策略:“为今之计,可先向钱镠发出试探,但不必明言归附。就以‘淮南节度副使’身份,向其陈说朱温南侵之危急,强调唇亡齿寒之理,要求他履行‘上司’职责,派兵协助抵御强敌。此乃名正言顺之举。”
他看了一眼杨行密,继续道:“同时,主公心中需做两手准备。可再派一万兵马,北上加强泗州防务。若能凭我军自身之力,或借助地利,挫动汴军锐气,甚至取得小胜,那我等便有了继续周旋的资本,无需立刻将身家性命全盘托付于钱镠。此为上策。”
“若……若战事不利,泗州危急,则立刻催促钱镠军北上支援。届时,我军与钱镠军并肩作战,主导权便可能逐渐转移。待到真正山穷水尽、万不得已之时……”袁袭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再行那‘归附’之议,亦不为迟。至少,我们争取过,也保留了最后的体面和谈判的筹码。”
这番谋划,可谓老谋深算。先顶上去打,打赢了就有底气继续耗;打不赢再拉钱镠下水,最后实在不行再投降,也算是尽力而后降,面子上好看些。
杨行密听完,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袁袭的计划,给了他一个缓冲和挣扎的空间。他看向张训:“张将军,泗州乃淮河门户,重中之重,便拜托你了!”
张训抱拳:“末将领命!必与泗州共存亡!”
随即,杨行密亲笔修书一封给钱镠。信中,他极力渲染朱温南下的巨大威胁,以“副使”身份恳请“钱节度”念在同僚之谊、江淮一体,速发援兵,共抗强敌。字里行间充满了焦急与“求助”之意,但对于“归附”二字,却巧妙地避而不谈。
润州,郡王府。
钱镠接到杨行密这封言辞恳切却又暗藏小心思的书信,只是微微一笑,随手递给一旁的李振等人传阅。
“杨行密,这是既想让我替他挡刀,又舍不得他那点家当啊。”钱镠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
李振笑道:“大王明鉴。此乃困兽犹斗之态。他派张训守泗州,无非是想做最后一搏。然,庞师古八万大军,岂是张训三万新卒能挡?其败,只是时间问题。我军正好以逸待劳,等他求上门来。”
周繇也道:“大王,可应其所请,但不必急切。回复越简练,越显我从容,也越让杨行密心中没底。”
钱镠深以为然。他提起笔,略一沉吟,在一张雪浪纸上,挥毫写下一个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的大字:
可。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热情的承诺,只有一个冷冰冰、却又重若千钧的“可”字。
当这封只有一字的回信送到扬州杨行密手中时,他盯着那个墨迹淋漓的字,愣了许久。钱镠的回应,比他预想的任何激烈言辞或热情保证都更让他感到心悸。这种绝对的自信与掌控力,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平静,反而让杨行密刚刚升起的那点“挣扎一下”的勇气,又消散了大半。
他明白,钱镠已经张开了网,而自己,似乎正在按照对方的剧本,一步步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现在,所有的希望,似乎都寄托在了北上泗州的张训身上。但那种希望,在北方传来的朱温大军那隆隆的战鼓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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