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僖宗光启元年（885年）秋，庭院内丹桂余香未散，润州刺史府正堂却已浸透了几分秋凉。钱镠一身常服，踞坐于主位之上，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紫檀案几，目光落在堂下肃立的沈崧身上。
“主公，”沈崧的声音在一旁低沉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靖湖军已按您的意思，扩充至五千满编，皆选自山越善战之民，由石麻将军日夜督练，阵型已成。马绰将军的南海舰队主力战船一百二十艘，已全部抵达苏州港，与石指挥的三百艘江巡战舰完成整合编练。现沿江分设十八处水寨，西起池州，东至扬子江口，昼夜巡弋，旌旗相望，鼓角相闻。等闲船只，绝难逾越。”
钱镠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江面：“江防如铁桶，很好。然，防得住刀兵，可能防得住人心？”
沈崧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正是要禀报主公，近日水师巡江，抓获南下私船十七艘，皆非探子细作，乃……乃江北逃难饥民。拖家带口，以破筏、木盆，甚至仅抱一根浮木，便敢横渡这天险大江。共计二百三十七口，皆面黄肌瘦，形如枯槁，多有病患缠身。问其来历，多言来自蔡州、许州一带，言……言淮西早已粮尽，秦宗权部……”杜棱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胃液，艰难道，“……以人为畜，……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凄惨至极。”
钱镠沉默着。宽大的袖袍下，拳头悄然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刚巡视完杭州、湖州的农田水利，推行了数月的深井开凿、粮仓加固、蝗蝻扑灭之策虽初见成效，江南沃土今年亦显旱象，收成恐不及往年，但料想又是一个丰年。而中原一带，竟是森罗鬼域。
忽然，他猛地转身，玄氅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眼中不再是沉思，而是某种被点燃的、锐利如刀的光芒：“传令！”
声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让周围侍立的亲卫和文吏瞬间绷直了身体。
“一，所有抓获流民，严加检视！着州府医官带队，设三重检视哨，有疫者，立即移送孤山隔离医营，用最好的药，尽力救治，死者火化深埋；无疫者，以药汤净身，赐予粥食，暂置营区看管，不得虐待！”
“二，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召苏州刺史钱锜、湖州刺史许棠、常州刺史王荣、润州长史屠环智，及节度判官判官、掌书记、户曹、仓曹参军，速来北固山军府议事！”
流民，是动荡之火种，却也是复兴之根本！钱镠想起了早年任杭州石镜都将时，为充实流求人口，往流求移民十万的旧事。这次中原遭难，或许可以再趁机进行一次移民。
当夜，北固山军府的大堂内，牛油巨烛烧得噼啪作响，将每个人的脸色照得明暗不定。
钱镠抛出的“以钱粮易流民，计划招揽流民”之策，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引发了剧烈反应。
“主公！万万不可！”林无隐闻言面色惊惶道，“此举形同开门揖盗！招揽流民，岂非儿戏！其中若混入秦宗权奸细，里应外合，我江南繁华之地，顷刻间便成大乱之所！届时防不胜防啊！再者，如此巨量人口，每日耗粮便如巨鲸吸水，我镇海军府库虽丰，又如何支撑得起？恐流民未安，我先已粮尽民疲矣！”
“长史所言极是！”另一位文官附和，“况买卖人口，有违圣贤之道，恐遭天下士人非议，于主公清誉有损！”
质疑之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忧虑和保守。
钱镠静听片刻，并不急于反驳。他缓缓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江淮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长江沿线，然后猛然划过淮西、中原之地。
“诸公所虑，皆在情理之中。”他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压服一切的力度，“然，诸公只见其危，未见其机！更未窥破那秦宗权之辈为何能肆虐猖獗之本源！”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彼辈为何势大？非因其兵甲犀利，非因其韬略出众！乃因其行绝灭人性之事，裹挟流民，以人肉为军粮，驱民为前驱！民众在其治下，唯有死路一条，或为饿殍，或为军粮，故而只得被其驱策，苟延残喘！我等若将其人口源头抽空，彼辈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其军心必乱，其根基必崩！此乃釜底抽薪之策，固我江南之根本！”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江防，我已布下重兵，马绰的舰队不是纸扎的，石麻的水师也不是木雕的！专防恶邻突袭劫掠！流民入境，严检防疫，分地安置，纵有零星细作，入了我精心编织之网，犹如水滴入海，翻不起浪，反而可能为我所用，传递假讯！粮食？今岁江南虽旱，然去岁存粮甚丰，加之苏、常、湖、杭新粮即将入库，足以支撑！且诸公可知，人口即是生产力！今日耗粮养之，明日彼等便能垦荒、织布、纳税、从军！这数十万能垦荒、能产子、能纳税之口，乃是我浙西、宣歙、乃至整个东南未来百年之根基！远比那些堆在库房里的死物钱帛更重要！”
他随即颁布具体政令，细节缜密周到，显示出早已深思熟虑：
“即刻拟令，以浙西节度使府名义，向所有往来于我浙西、宣歙、乃至鄂岳、江西之商贾发出告令：凡能从江北——尤是秦宗权及其党羽所据之淮西、蔡州、许州、汴州等地——安全贩运流民至我境者，依例给赏！成年健壮者，无论男女，予钱两贯，或等价粮帛、盐引、茶引；未成丁者，一贯半；十岁以下稚童，一贯！只要四肢健全，无恶疾残疾，皆可送来！在润州瓜洲渡、常州毗陵驿设大型接收点，搭建棚户，派遣干吏，现场验货，现场付款，童叟无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要紧俏物资，给盐铁茶帛！”
他看向负责财政的判官刘杞：“立刻核算库府，腾挪资金，优先保障此项开支！同时，令各州加大官仓粮食收购，以备支付。”
命令一下，整个江南北的商贾圈子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彻底疯狂。乱世之中，这是独一份的、官方许可且利润惊人的“大生意”！风险虽大，但回报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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