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的天空,总是带着几分皖南山水特有的朦胧,但在乾符末年的那几年,这朦胧却化不开地染上了一层铁锈般的血色与灰烬的焦灼。城中的百姓,如茶肆里整日捧着粗瓷碗的老叟,或是守着绸缎庄却无甚生意的掌柜,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心口,喘不过气来。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宣歙三州的天,塌了又补,补了又塌,最终碎得再也拼凑不起来。
最初的支撑,是观察使王凝王相公。那是个能员干吏,说话带着北地口音,做事却雷厉风行。早在王仙芝那伙人在北边闹得凶时,他就开始忙碌起来。“筑城积粟,缮完器械”——老叟在茶肆里,能清晰地听见城外校场上士卒操练的呼喝声,能看见一车车的粮秣从水门运进城内官仓。王相公在,宣州城就像个被夯得结结实实的土围子,虽处乱世,人心却还算安定。大家都说,有王相公在,贼兵不敢窥我宣歙。
果不其然,乾符五年(878年)春夏之交,那杀星黄巢的大军,到底还是从淮南那边漫了过来。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庐州破了,烽燧台的黑烟日夜不息。宣州城四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垛口后,弓弩和守城的滚木垒石堆得密密麻麻。
王相公亲自披甲登城,据说他日夜都在城楼上,须发皆白了不少。战斗最激烈时,站在城内高处,甚至能隐约听见城外传来的喊杀声和惨叫声,能看见投石车抛出的巨石划破天际的痕迹。仗打得很苦,但捷报也一次次传回城内:王相公又击退了一次攻城的贼兵!斩首多少多少级!
茶肆的老叟和绸缎庄的掌柜们,心下稍安,甚至生出几分豪气。王相公到底是厉害的!
然而黄巢的贼兵却如遮天蔽日的蝗群,悍不畏死,凭着尸山血海硬是填平了宣州城的防线。城破之日,景象惨绝人寰。凡持兵抵抗而未及逃脱的守军与青壮,皆被逐户清剿;而昔日钟鸣鼎食的世家豪族,更是迎来了灭顶之灾,百年门楣顷刻间化为修罗场。
老叟从门板的缝隙间窥看,只见长街之上一片狼藉,殷红的血水汇成了细流,往日最尊贵的姓氏,此刻却成了催命符,无人得以幸免。
叛军抢掠如梳——先搬空府库,再抄没豪府,最后连平民之家也难逃搜刮。或许是为维系那“平均”起事的虚名,如老叟这般身无长物的贫户,反倒侥幸保住了性命。黄巢卷尽了宣州每一粒能带走的米、每一寸能撬动的财,只留下一座呼吸微弱、满目疮痍的空城,在烽烟散尽的斜阳里无声哀泣。
此后不久,传出了王相公未能保住宣城忧愤病重的消息。再然后,就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观察使府挂起了白幡。
王凝,死了。
消息像一枚冰冷的钉子,砸进了所有劫后余生的人心里。茶肆里安静得可怕,老叟捧着碗的手微微发抖。绸缎庄掌柜看着空荡荡的街面,喃喃道:“这……这天,怎地……塌了?” 顶梁柱猝然折断,一种巨大的不安和茫然,瞬间攫住了整个宣州城,乃至整个宣歙地区。
朝廷的任命来得不慢。新任的观察使叫崔璆(音同求),听说是博陵崔氏的贵公子,父亲是做过宰相的大人物。宣州的民众又燃起一丝希望,到底是高门大族,或许能稳住局面。
崔观察使到任时,排场不小,车马仪仗,透着京城来的气派。人看起来也颇儒雅,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些与这危局不太相称的疏离和矜持。他发布了些安民告示,减免了些赋税,但关于整军经武、清剿境内零星匪患的事,却似乎未见什么大手笔。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焦虑的氛围中捱过。直到乾符六年(879年)秋末,那如同噩梦般的消息再次传来,而且比上次更令人绝望:黄巢又回来了!这一次,是从岭南杀回来的,声势比上次还要浩大,据说有数十万之众,正朝着宣歙扑来!
宣州城再次紧张起来。然而,与王凝时期的严阵以待不同,这一次,观察使府似乎乱作一团。命令朝令夕改,兵士调动混乱。有人看见崔观察使面色苍白,在府衙中来回踱步,全无主意。
城外的烽火再次燃起,但这一次,几乎没听到像样的抵抗消息。溃败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前沿营寨望风而逃,某处关隘一触即溃……宣城的防御体系,一夜之间就土崩瓦解。
然后,就是那个让所有宣州人感到屈辱和难以置信的消息:贼兵到了宣州城下,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破了城?更具体的过程,小民百姓无从得知,只知道结果:观察使崔璆,大唐的封疆大吏,被黄巢抓了俘虏!
茶肆里,老叟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绸缎庄掌柜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高门望族的观察使,竟成了贼酋的阶下囚?这世道,还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朝廷的体面,官府的威严,在这一刻,被撕扯得粉碎。宣歙的天,不是塌了,是彻底陷落了。
黄巢的大军在宣州并未久留,他们劫掠一番,便继续向北,去攻打更富庶的淮南,图谋中原去了。留下的仍是一个被洗劫一空、彻底失序的烂摊子。
又过了些时日,据说朝廷又派来了一位新的观察使,名叫裴枢,也是闻喜裴氏的名门子弟。但宣州城的人,已经麻木了。裴观察使来了, 悄无声息地进了观察使府,就像一滴水汇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他的存在,似乎只存在于城门口那张略微发黄的安民告示的落款上。出了宣州城,世界就彻底变了模样。
各地的豪强趁机拉起队伍,占据坞堡,自称将军、刺史;溃散的官军与土匪合流,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小股的流寇像野火一样在乡间流窜。从宣州到歙州,再到池州,政令不出州府,甚至不出县城。税?没人交了。官司?各自用刀剑评判。生计?各安天命。
绸缎庄掌柜的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他关了店门,整日忧心忡忡,担心哪股乱兵会冲进城来。茶肆的老叟倒是还开着门,只是客人越来越少,听到的却尽是些骇人听闻的消息:歙县某大户被洗劫满门,泾县那边两家豪强为了争水源杀得血流成河,青阳江上时常飘下无名尸首……
裴枢相公?人们偶尔会议论,但语气里已没了敬畏,只有无奈和一丝嘲讽。“裴相公?怕是连这宣州城里的耗子都调遣不动喽!”
宣歙三州,名义上还是大唐的疆土,却已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无法无天的斗兽场。这里没有秩序,没有王法,只剩下赤裸裸的实力和生存法则。
茶肆的老叟望着窗外荒芜的街道和更远处隐约的群山,叹了口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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