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三年的冬天，对于苏州、常州的百姓而言，是浸透了血泪与绝望的严冬。王郢叛军如同徘徊不去的瘟神，在这片曾经富庶的土地上反复肆虐。能逃的，早已拖家带口，踏上了凄惶的南逃之路，奔向据说相对安稳的杭州，或是更西边的宣州、歙州山区。
他们并不知道，命运的残酷玩笑尚未结束，仅仅在明年，更恐怖的灾难——黄巢的大军——将如同燎原烈火般席卷而至，届时，无论是杭州还是宣歙，都将自身难保，无人能真正幸免于这时代的洪流。
而那些无力远遁、或是心存侥幸留在家乡的，则只能蜷缩在县城或是乡镇坞堡里，每日提心吊胆，祈祷着叛军的马蹄不要再次敲响自己的家门。然而，他们的祈祷落空了。
彻底急红了眼的王郢，在润州新败、军械再次损失惨重之后，已然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他急需一笔巨大的“财富”去换取翻盘的资本，而在他扭曲的视野里，活生生的人，成了唯一可以快速、大量获取的“货物”。他将目标锁定在了防御相对薄弱的昆山县城。
战斗（如果那能称之为战斗的话）短暂而残酷。守城的乡勇和残兵根本抵挡不住王郢麾下那些急于“立功”赎罪的老寇的亡命攻击。
县城很快被攻破，接下来便是地狱般的景象。
叛军如同蝗虫过境，不再是简单的劫掠，而是有组织的抓捕。他们砸开每一户家门，将惊恐万状的男女老幼从角落里拖出来，不管你是士绅、商户、工匠还是农夫，无论老幼妇孺，胡子眉毛一把抓。哭喊声、哀求声、怒骂声、以及叛军的呵斥殴打声混杂在一起，笼罩了整个县城。
“快走！磨蹭什么！”
“大爷饶命啊！我家还有八十老母…”
“滚开！再啰嗦一刀砍了你！”
“孩子！我的孩子！”
稍有迟疑或反抗，皮鞭立刻劈头盖脸地抽下来，甚至直接刀枪相向。街道上不时可见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无人敢去收殓。短短一两天内，整个昆山县城的近五万居民，如同牲畜般被驱赶、聚集起来。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在每一个角落上演。
接下来是更加非人的装船过程。王郢征调、抢掠来的五十余艘大小货船密密麻麻地挤在运河码头和吴淞江口。这些船只原本是用来运输粮食布匹的，此刻却成了漂浮的囚笼。叛军们粗暴地将人群往船上塞，根本不管什么容量。
“进去！都给我进去！”叛军士兵用枪杆捅，用脚踹，将惊恐万状的人群如同塞猪仔一般硬塞进昏暗恶臭的船舱。舱内空间极其有限，人们只能人贴人、人挤人地蹲坐着，甚至无法躺下。空气污浊不堪，孩子的哭闹声、女人的抽泣声、男人的叹息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令人窒息。
船队在一片凄风苦雨中启航，沿着吴淞江东下，驶出长江口，进入波涛汹涌的大海。王郢每艘船六十名忠心的老寇负责押运，自己也率领一部分战船护航，他心神不宁，既担心周宝的军队追来，又焦虑这笔“特殊货物”能否顺利交割。
航行之初，船舱内的惨状就已无法用语言形容。哭声此起彼伏，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人们离乡背井，前途未卜，不知将被带往何方，命运完全掌握在凶残的叛军手中。对未来的恐惧、对亲人的思念、以及身体上的极度不适，折磨着每一个人。
更致命的问题是——饥饿与干渴。被抓时仓促无比，谁也没能带上足够的食物和饮水。第一天过去，饥饿感就如同毒蛇般噬咬着所有人的胃。干渴更是难以忍受，咸涩的海风并不能解渴，反而加剧了喉咙的灼烧感。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钱镠方面的干预到了。他通过联络的快船，向王郢发出了严厉的指令：“货物须保持存活，饿殍不值一钱！必须提供最低限度的食水！”
王郢虽暴虐，但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极不情愿地下令，开始提供那微不足道、近乎侮辱的“给养”。
所谓的“吃的”，就是一些提前做熟、粗糙得拉嗓子的饼子或是冷米饭。到了“开饭”时间，这些老寇捂着鼻子，嫌恶地打开舱盖，将整桶的食物直接泼洒进拥挤的船舱！食物如同喂鸡喂猪般从天而降，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滚落在污秽不堪的舱底。饥饿的人们只能疯狂地扑上去争抢，往往引发更小的骚乱和踩踏。
而“喝的”，则是在每个船舱里放入一个硕大的木水缸，倒满浑浊的、甚至带有异味的淡水，然后扔进几个破旧的木勺子。人们需要挤过层层叠叠的人堆，艰难地舀起一点点水，再更加艰难地挤回来喂给家人或自己喝。常常一缸水顷刻间就见底，后来者只能舔舐缸壁上残留的水珠。
排泄问题成了地狱般的折磨。船舱内根本没有厕所。人们只能在角落里“解决”，秽物横流，无处下脚。恶臭在密闭高温的环境下发酵，混合着汗味、呕吐物的酸味和伤口腐烂的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崩溃的气味。负责看押的匪寇根本不愿进入船舱，每次只是捂着口鼻，匆匆打开舱盖泼下食物或倒满水缸，便像躲避瘟疫般迅速关上舱盖，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染上重病。
疾病开始悄然蔓延。体弱的老人和孩子最先支撑不住，发热、腹泻，在痛苦和污秽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尸体被粗暴地拖出，直接抛入大海，引来鲨鱼的尾随。每一天，都有生命在这漂浮的地狱中消逝。
船队沿着海岸线艰难南下，绕过翁山群岛（钱镠打算在流求交接，直接让这些人移居镇南堡），继续驶向更南方的流求。茫茫大海上，这支装载着人间惨剧的船队，如同幽灵般滑行，只有船舱中压抑不住的悲泣和海浪的呜咽，诉说着这无尽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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