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禁足并未让宫闱恢复平静，反而像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扩散成汹涌的暗流。粘杆处与刑部的联合查案，如同精密的筛子，在内务府这座庞大的迷宫中细细筛拣，每一粒被翻出的尘埃，都带着陈年积垢的气息。苏荔坐镇长春仙馆，每日接收着各方汇总的线索，她像一位沉稳的棋手，不急于落子，只将获取的信息与手中已有的账册疑点相互印证，勾勒着那张足以定罪的证据网络。
皇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查案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内务府几个关键职位上的官员，或是突然“染病”告假，或是在接受询问时三缄其口，甚至有人试图销毁一些无关紧要的次级账册，以期扰乱视线。但苏荔早有准备，粘杆处的人如影随形，那些被转移或试图销毁的文书，大多在行动前便被截获。她以“协理”之名，行“监控”之实，确保查案流程不被干扰，证据链条不被切断。
真正的突破，源于苏荔一个大胆的设想。她始终对那批“消失”的祭祀礼器去向耿耿于怀。若真被挪用或变卖，如此大宗且规格极高的器物，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她再次召见了那两名精于算学的笔帖式，下达了一个新的指令：“抛开内务府流转记录，查阅近十年所有涉及宫外皇觉寺、以及可能与乌拉那拉氏家族有关的寺庙、道观接收宫廷赏赐、或举办由皇后主导的官方祭祀活动的档案，尤其是礼部、太常寺留存的原始记录，重点核对赏赐清单与内务府出库记录是否吻合。”
这是一项更为繁琐且需要跨部门协调的工作，但粘杆处的权限此刻发挥了作用。数日后，笔帖式带着几分激动，呈上了一份比对结果。在七年前一次由皇后主持的、于京郊“护国泰宁寺”为先帝祈福的大典记录中，礼部存档的“御赐法器清单”里，赫然列着数件形制、名称与内务府记录中“已耗损待熔”或“已替换”的青铜礼器完全相同！而内务府对应的出库记录，却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干脆缺失！
“护国泰宁寺……”苏荔指尖点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乍现。她记得，这座寺庙的主持，似乎与乌拉那拉氏的一位远房族叔过往甚密。她立刻下令粘杆处，秘密查访该寺庙，核实这些“御赐”法器的现状，并设法取得寺内原始接收凭证。
几乎是同时，刑部那边也从一条意想不到的线索取得了进展。他们提审了一名因贪墨已被罢黜数年的前内务府库官。此人当年因小事被皇后寻由头重罚，怀恨在心，在刑部的严密审讯下，为求自保，吐露了一条关键信息：约莫八年前，他曾奉命经手一批“特殊”的器物出库，并非按常规流程记录为“赏赐”或“耗损”，而是以“废旧金属熔铸重造”的名义运出宫外，但接货的并非官办工匠坊，而是一个陌生的皇商。他当时觉得蹊跷，偷偷记下了那皇商的名号——“永昌记”，以及运出器物的大致种类和数量，与那批“消失”的祭器高度吻合！
“永昌记……”苏荔立刻调动所有资源核查这个商号。粘杆处的效率极高，很快回报：“永昌记”表面经营古董杂项，实则与几个关外蒙古部落有隐秘的生意往来，其背后东家，经层层追查，最终指向了皇后的一位母族表兄！
线索在此刻完美闭合！宫内记录“耗损”或“替换”，实物却被以“熔铸”名义运出，交由皇后关联的皇商处理，最终部分可能流入了与乌拉那拉氏关系密切的寺庙充作“御赐”，部分则可能通过隐秘渠道变现或用于其他交易！一条利用祭祀之名，窃取国器，中饱私囊，甚至可能资敌（与蒙古部落交易）的利益链条，已清晰浮出水面！
苏荔没有片刻耽搁，她将礼部存档的泰宁寺赏赐清单副本、前库官的口供笔录（隐去其个人信息）、对“永昌记”及其背后关系的调查报告，与自己之前整理的账目疑点、器物清点混乱记录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份无可辩驳的、证据链完整的最终密奏。
她没有添加任何主观臆断的指控，只是将所有证据客观罗列，最后附上一句：“所有物证、书证、言证皆可复核。事关国体、祭祀重典，臣妾不敢隐瞒，伏惟圣鉴。”
夜幕低垂，养心殿内灯火通明。苏荔亲手将这份沉甸甸的奏盒呈送到御前。雍正屏退左右，只留苏培盛在旁伺候，缓缓打开了奏盒。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苏荔垂首跪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御座方向传来的、越来越沉重的压迫感。
时间一点点流逝。雍正看得极慢，极仔细。他翻过一页页账目对比，看过一行行证人口供，目光在那“护国泰宁寺”的礼单和“永昌记”的调查结果上停留了许久。
终于，他合上了最后一页。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摔砸东西的巨响。他只是抬起头，看向殿顶的藻井，良久，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疲惫与冰寒的冷笑。
“好……好一个乌拉那拉氏……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穿心脏的痛楚，“祭祀之器，国之重宝……竟成了你乌拉那拉家的私库！贪墨渎职已是可诛，竟还敢……竟还敢以此结交外臣，勾连宫外……你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这爱新觉罗的天下？！”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方象征着皇后权威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凤钮金印，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荔伏下身，不敢言语。她知道，这一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铁证如山，君心已决。
“苏培盛。”雍正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一切的寒意。
“奴才在。”苏培盛躬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传朕旨意。”雍正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在殿中回荡，“皇后乌拉那拉氏，德行有亏，秽乱宫闱（指管理混乱），亵渎祭祀，贪墨国帑，结交外臣，证据确凿，不堪母仪天下之位。着……废去皇后之位，收回册宝，贬为庶人，幽居冷宫，非死不得出。”
“嗻。”苏培盛深深叩首。
“涉事内务府官员、乌拉那拉氏相关族人、皇商‘永昌记’主犯……一律锁拿，交刑部、宗人府严加审讯，按律惩处，绝不姑息！”
“嗻！”
旨意既下，如同九天惊雷，正式为乌拉那拉氏的皇后生涯画上了句号。苏荔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种巨大的虚无和疲惫。她做到了，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扳倒了这座压在她和许多人头顶多年的大山。
雍正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复杂难辨：“你……做得很好。退下吧。”
“臣妾告退。”苏荔叩首，起身，恭敬地退出大殿。
殿外，夜凉如水。她抬头望向坤宁宫的方向，那里依旧一片死寂，但明日太阳升起时，它将迎来新的主人，或者，永远沉寂。而她自己，在亲手将前任皇后送入末路之后，也被推上了一个更高、也更危险的位置。
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已随着这道废后诏书，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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