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账房的花格窗纸,在青石板地上织出细碎的金斑。
沈逸风蹲在银元箱前,正用鬃刷扫去箱底的铜绿——这是周掌柜今早交代的活,说要“把钱庄的底子擦得锃亮”。
墨砚里的松烟墨还凝着,账簿摊开在案头,页边沾着去年的茶渍,写着“光绪三十年现洋进出”之类的蝇头小楷。
门帘“吱呀”一声被掀开。
穿藏青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皮鞋尖沾着法租界的梧桐絮。
他戴着金丝眼镜,领口别着枚银质徽章,上面刻着“正金银行”的日文花体字。
沈逸风抬头,看见他手里捧着个檀木盒,盒盖打开,十枚龙洋躺在墨绿色绒布上,阳光照得龙纹发亮。
“沈学徒。”男人开口,中文带着生硬的卷舌音,“听说你会辨银?”
沈逸风站起来,指尖蹭了蹭裤腿的补丁——那是上周帮阿福洗账簿,被墨汁染脏的。
他认出这个男人,昨天在霞飞路的咖啡馆外见过,跟着个穿和服的女人,盯着路边的银楼看。
“佐藤先生。”沈逸风垂下眼,“请坐。”
佐藤没坐,他往前走了两步,把檀木盒推到沈逸风面前:“试试这个。”
沈逸风的指尖刚碰到最上面的那枚龙洋,就像被烫了一下——重量不对。
真龙洋是光绪年间的铸币,七钱二分的重量压手,可这枚……他捏了捏,轻了半钱,像少了块内核。
“佐藤先生,这银元……”
“我正金银行的银元,难道会有假?”佐藤打断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缝,“还是说,你想说我正金银行,连银元都造不好?”
账房外的梧桐树上,蝉鸣突然炸响。
沈逸风的额头渗出细汗,他想起周掌柜说过,正金银行是日本在华的金融抓手,连汇丰银行都要让它三分。
可眼前的龙洋,明明透着股子“虚”——不是重量,是质感,像用铅芯裹了层银皮。
他咬了咬牙,伸手拿起那枚龙洋,牙齿轻轻咬在龙纹的“爪尖”上。
牙龈瞬间传来酸麻的痛感,舌尖舔到淡淡的铅味——和昨天阿菊的假银一模一样!
沈逸风皱着眉,把龙洋放在桌上,指腹摩挲着咬出的浅痕:“佐藤先生,这枚龙洋的含银量不够,里面有铅。”
佐藤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劈手夺过龙洋,对着阳光照:“你污蔑我!正金银行的银元,每一枚都经过东京造币厂的检验!”
沈逸风没说话,他指了指檀木盒里的其他银元:“您要是不信,可以再试——其他的,重量也轻。”
佐藤的脸涨得通红,他把檀木盒摔在桌上,银元滚了一地:“沈逸风,你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让正金银行封了你们福源的户头?”
“佐藤先生,请息怒。”
书房的门被推开,周伯庸端着杯凉茶站在门口。
他的藏青长衫熨得笔挺,旱烟管斜插在腰间,脸上的笑像化开的墨:“佐藤先生是正金银行的大人物,怎么会跟我们小学徒计较?”
他走到佐藤身边,把凉茶递过去,“您看,这孩子嘴笨,就是爱琢磨银元的成色——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佐藤盯着周伯庸的眼睛,又看了看地上的银元,终于哼了一声,抓起檀木盒走了。
门帘晃了晃,带进来一阵风,吹得账簿翻了几页。
周伯庸蹲下来,捡起地上的龙洋。
他用袖口擦了擦银元上的唾液,指尖摩挲着咬痕:“逸风,你过来。”
沈逸风跟着他走进里屋,闻到一股陈墨和老参的味道。
周伯庸把龙洋放在书桌上,从抽屉里拿出本泛黄的账簿,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是最近三个月,正金银行在租界的现洋兑换记录——每一次,他们都带着这样的‘龙洋’。”
沈逸风的瞳孔缩了缩。
账簿上的数字密密麻麻,旁边画着个小太阳符号——那是高桥正雄的标记,他在西商银行的门口见过。
“周伯,他们是来……”
“挤兑。”周伯庸接过话,声音像落在宣纸上的墨,“他们想让上海的现洋都流进正金银行,然后用假银元充斥市场——到时候,我们福源的钱庄,会第一个倒。”
沈逸风摸着自己的下巴,那里还留着龙洋的凉意:“那我要怎么办?”
周伯庸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块桂花糖——还是昨天的味道:“你什么都不用办。”
他指了指窗外的梧桐树,“你要做的,是把银元的成色记在心里,把钱庄的规矩刻在骨头里。”
傍晚关店门时,沈逸风坐在门槛上,看着佐藤的背影消失在霞飞路拐角。
巷口的卖馄饨担子飘来香气,他摸着怀里的桂花糖,想起佐藤金丝眼镜后的凶光,想起那枚咬出痕迹的假龙洋。
“周伯说,要把银元记在心里。”他小声念叨,把糖纸展开,桂香混着馄饨的热气钻进鼻子。
远处外滩的钟声传来,他抬头看见福源钱庄的招牌,在夕阳下泛着暖光——那光里,藏着无数的银元,无数的秘密,还有无数的危险。
“明天要学洋厘的算法。”周伯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逸风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灰尘:“哎。”
他走进钱庄,反手关上门。
门栓插上的瞬间,他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很轻,像猫踩在瓦上。
沈逸风攥紧手里的桂花糖,贴在门后,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松了口气。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他摸着门后的铜环,想起佐藤的话:“别给脸不要脸。”
原来,从他咬碎那枚假银元开始,就已经进入了高桥的视野。
喜欢沪上银窟龙虎斗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沪上银窟龙虎斗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