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张月琴就蹲在床边摸王阿公的手。手还是凉的,但脉搏比夜里稳了些。她把热水袋重新塞进被子里,又往他嘴里喂了半粒苏合香丸。药箱背在肩上,右手抓紧带子,左手缩在袖口里不敢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踩得雪咯吱响。王阿公的侄子带着两个村民进来,手里拿着两根长竹竿和一卷麻绳。他们一句话没说,就在屋檐下忙活起来。用竹竿做架,麻绳绑紧,中间铺上干草和旧毯子,再盖一层油布防雪。担架成了。
张月琴站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天。雪小了,风还在刮。地上一片白,昨夜回来时踩出的脚印已经被新雪盖住大半,但她记得那条路。主道往东拐,过塌牛棚,沿着结冰的小溪走,就能接上通往镇上的土路。
“准备好了。”一个村民低声说。
四个人一起动手,把王阿公慢慢抬上担架。他闭着眼,呼吸浅,胸口起伏不大。张月琴拿绷带把他头固定好,又用棉被裹紧全身,只露出鼻子和嘴。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走吧。”
她走在最前面,右手挎着药箱,左臂贴着身体不动。第一个抬担架的是王阿公的侄子,另一个村民跟在他后面。两人抬前头,剩下一人在后头托着。雪很深,一脚踩下去,小腿全陷进去。每走一步都得用力拔腿。
走出院子,拐上村道。风迎面吹来,打在脸上像刀割。张月琴低着头,眼睛盯着前方地面。她一边走一边数步子,十步一停,回头看看担架有没有晃得太厉害。王阿公的脸色没变,嘴唇还是发青,但呼吸没乱。
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风突然大了起来。雪花横着扫过来,迷了眼。抬担架的两个人停下脚步,身子侧过去挡风。担架一斜,王阿公的头偏了一下。张月琴立刻转身,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轻拍后背。
“喘不上来了。”她低声说。
她从药箱里拿出半粒苏合香丸,放在手心搓热,轻轻掰开老人的嘴,一点点喂进去。然后解开自己的围巾,盖在他脸上挡风。她的手抖了一下,左臂疼得厉害,但她没吭声。
“换人。”她说,“我来前面。”
没人反对。那个年轻村民让开位置,接过药箱背在自己肩上。张月琴握住前侧的竹竿,双脚扎进雪里,稳住身体。她开始迈步,节奏放慢,每一步都踩实了再抬脚。
“慢一点。”她对后面的人说,“稳一点,别晃。”
队伍继续往前。雪地上的脚印连成一条线,弯弯曲曲向前延伸。路过塌了一半的牛棚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屋顶压着厚厚的雪,墙角挂着冰柱。这里她走过很多次,采药回来常从这走。现在这条路变得陌生,每一步都要靠记忆认路。
五里地过去,天光更暗了。云层压得很低,雪又密了起来。抬担架的那个村民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担架一侧落地,王阿公的身体猛地一震。张月琴立刻松手,跪进雪里查看。
“没事。”她说,“没呛着,呼吸还好。”
她站起来,左手撑着膝盖,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手臂里的疼一阵阵往上窜,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撕扯。她咬住牙,重新握住竹竿。
“能到吗?”后面有人问。
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到了。
张月琴没看是谁说的。她从药箱里掏出病历本,翻到一页空白纸,写下几行字:
患者王某某,正在转运途中,生命体征尚稳,预计七小时抵达镇卫生院。
她把本子合上,递给抬担架的村民:“你们轮流拿着。这是记录,也是责任。”
那人接过本子,夹在怀里。没人再说话。
她重新抬起担架,脚步比刚才重了些。风更大了,吹得人站不稳。她把头压低,靠着惯性往前走。脑子里一遍遍过路线——过了这条沟,再翻个小坡,就能看到远处电线杆。只要看到电线杆,就知道离镇子不远了。
雪还在下。她的鞋早就湿透,脚趾冻得发麻。每一次抬腿,肌肉都在发酸。药箱沉,担架也沉,可她不敢松手。身后三个人跟着她的节奏,一步一步踩进她踩过的坑里。
又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
“怎么了?”王阿公的侄子问。
她没回答,而是蹲下身,伸手探王阿公的鼻息。呼吸比刚才急了些,胸口起伏快了。她打开药箱,拿出血压计,套在老人胳膊上,用手动打气球一点点加压。听诊器贴上去,等了几秒。
“还行。”她说,“没恶化。”
她收起器械,重新站直。左臂已经麻木,整条胳膊像是不属于她。她把脸转过去,呼出一口气,白雾散在风里。
“再走一段。”她说,“我们不能停。”
队伍再次启动。她走在最前,握紧竹竿,脚步没有迟疑。雪地上那一串脚印,深浅不一,却始终向前。
太阳藏在云后面,照不出影子。远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风刮着,雪打着,他们的衣服全都湿了,帽子边缘结了霜。
张月琴的视线有点模糊。她眨了眨眼,甩掉睫毛上的雪粒。嘴里干,喉咙疼,但她不停。她知道停下来意味着什么。一旦停下,体温会降,老人撑不住,她也撑不住。
“你累了吧?”王阿公的侄子在后面说,“让我来前面。”
她摇头:“我不换。”
话音刚落,脚下踩到一块冰。身体一滑,她本能地松开担架去撑地。右膝撞进雪里,药箱甩出去半米远。她立刻爬起来,冲过去捡箱子,手指刚碰到提手,左臂一阵剧痛让她跪了下来。
她趴在那里,喘着气,手死死抓着药箱带子。
“张医生!”有人喊。
她抬起脸,看见三个男人朝她跑来。担架歪在雪地里,王阿公的脸露在外面,嘴唇又开始泛紫。
她用右手撑地,一点一点站起来。药箱背上肩,她走回担架旁,重新握住竹竿。
“走。”她说,“现在就得走。”
没有人再问能不能到。他们抬起担架,跟着她继续往前。风雪中,四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融进一片灰白里。
张月琴的靴子破了个洞,血从脚底渗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淡红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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